第14章 簪子
锦衣坊的窗子很通透，正午的阳光洒了进来，叶师师眉上花钿的金粉高调地闪着，让沈言枝错愕了一瞬。
叶师师莞尔，轻声问道：“沈娘子，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何会做了花魁。”
沈言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怕是个让人难过的故事。
叶师师则坦然地道：“我父亲在官场上犯了错，一家人都受了牵累，男子流放，女子便入奴籍成为官妓，我被送进教坊司，学习歌舞乐器，后来跳出些名堂，就被选成了花魁。”
“说是什么宰辅王公的座上宾，不过是靠容色混口饭吃罢了。”
此话毕，一直默默跟在后面的郁子都突然开了口：“什么靠容色混饭吃，师师你一不卖笑奉承，二不攀附权贵，靠的是一身好才情，并不比别人低上一等。”
他脸上竟泛起了些红晕，随后，又结结巴巴地补充道：“就算你叶师师以色事人，就算是到水镜楼当了红倌儿，我，我郁子都也永远，永远是，我，我也永远当你是好朋友。”
沈言枝仿佛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空气有些凝滞，郁子都低下头，不安地看着脚尖。
叶师师听了这话，神情有些愕然，片刻之后，她的表情又灵动起来，轻轻踮起脚尖，双手捏住郁子都两边脸颊上的小奶膘，眼睛弯成一条线，笑吟吟地道：
“老娘花魁当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水镜楼当红倌儿？”
说完，她仿佛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眼睛亮亮地松开了手，跑到旁边的柜台上，拿起一支点翠梅花簪子，对着沈言枝道：“沈娘子，你看这个簪子好不好看。”
沈言枝闻言，也跑过去与她一起看那簪子。
也不知是不是叶师师方才捏得太用力，郁子都两边脸颊都是红红的，他似是被什么乱了心神，连杜行舟在他耳边说话他也没听到。
沈言枝倒是敏锐，竖着耳朵捕捉到了几句话。
除了一句打趣的话，他似是又念了句诗：“‘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戴上这支梅花簪子，又买了些寻常钗环，几人离开“鸳鸯堂”，去了郁子都的“倚红妆”。
听这名字，便知是卖胭脂水粉的地方，不过这倚红妆与寻常胭脂铺子相比，多了一项给人上妆的服务。
两个妆娘围着沈言枝，拿出各种装在精致瓶罐里的香粉脂膏，仔细地为她涂抹着。
沈言枝看着镜中人，竟然有些恍惚。
临安今春时兴的便是眉上花钿，据叶师师所说，这是有一次晨起洗脸，不小心被指甲刮伤，为了遮盖才在眉上画了花钿。
那日正巧右相府上有宴席，请了叶师师去弹琴，席间右相赞了句“眉上花钿颇为有趣”，口口相传中，便引得临安的贵妇人娇小姐们争相效仿。
沈言枝气质清雅内敛些，笑起来又有一种娇憨的萌态，因而妆娘给她在眉上画了只红背黄腹的鱼儿。
仔细瞧着，倒是与杜行舟府中池塘里的珍品锦鲤有些相似。
“玫瑰饼，卖玫瑰饼咯，清甜不腻的玫瑰饼——”
街上传来了几声吆喝，郁子都雀跃道：“玫瑰饼！师师，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玫瑰饼，我们去买一些吧！”
叶师师眉眼弯弯：“好啊！”
说完，她拉起郁子都的手便追了出去。
“阿婆——我们要买玫瑰饼，阿婆——停一下！”
卖玫瑰饼的阿婆似乎有些耳背，两人拉着手在后面狂追，迎着正午的日头，都有些睁不开眼。
妆娘给沈言枝扑完最后一层粉，便识相地退下了。
不知为何，气氛竟有些尴尬。
杜行舟站在她身后，手搭着椅背，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言枝坐在硕大的铜镜前，轻轻转着头欣赏自己的妆容。
流云蝉鬓，薄妆桃花脸，游鱼摆尾停于眉上，容色颇为动人。
她福至心灵，美滋滋地想着：好一个如花似玉的绝世美人儿。
突然，一双修长的手抚上来，僵硬地掰正了她的头，随即，一支簪子插上了她的发髻。
从铜镜中看过去，那是一支顶上嵌着黄色宝石的簪子，周围是金丝拟做的缠枝，似是一株桂花枝。
“这是？”
杜行舟神色有些窘迫，故作镇定地道：“随手拿的，不喜欢可以扔掉。”
沈言枝抬手去摸那簪子，杜行舟似乎是怕沈言枝真的会摘下来扔掉，微昂着头补充道：“你戴着挺好看的。”
沈言枝不知自己是该回头，还是继续保持这样的姿势，只得对着铜镜里映出来的杜行舟的脸道：“谢谢，我很喜欢。”
铜镜里，杜行舟的嘴角微不可查地上扬。
又是半晌的沉默，杜行舟缓缓开口道：“一会儿，警醒着些，我郁子都已经习惯你的厨艺了，而且你的债还没还清，你妹妹也也那样小。”
沈言枝还未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对，杜行舟却是先解释了：“抱歉，我这人疑心重，让人去查了你，不过你放心，没没有监视你，”
此话倒也坦诚，铜镜里的沈言枝淡然一笑：“无妨，电视剧里你们这些似乎有什么大秘密的贵公子，都喜欢疑神疑鬼的。”
杜行舟错愕道：“何谓电视剧？你又如何看出我有秘密？”
继而，他嗤笑一声，开了扇子，朗声笑道：“我能有什么秘密？唔，若说有，似乎还真有一个。”
沈言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转过头来问道：“什么秘密？”
杜行舟俯下身来，凑到沈言枝耳边，轻声道：“我——心——悦——你——”
沈言枝的心跳仿佛漏了半拍。
不，是好几拍。
一抹绯红迅速从双颊爬到了耳后，所幸刚上了胭脂，所以不至于太明显。
沈言枝：“我我我你你你”
杜行舟直起身来笑道：“开个玩笑，沈娘子莫要当真哦！”
沈言枝窘迫地低下头，高声道：“谁当真了？登登徒子！”
杜行舟笑得有些放肆：“没错，在下的确是登徒子。”
“不过，沈娘子若是当真了，倒也无妨，我说过的三媒六聘，风光迎娶，绝不会食言。”
沈言枝一时语塞，只得夸张地拌了个鬼脸。
杜行舟突然正经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瓷瓶：“伸手。”
沈言枝听话地伸出手，一颗黑乎乎的小药丸滚到了她手心里。
“这是蒙汗药的解药。”
沈言枝端详着那颗小药丸，紧紧闭上眼睛，把它放进嘴里，使劲咽了下去。
从小到大，沈言枝吃药这件事简直是让爸妈头疼极了，她对味道有着变态的敏感度，因而常人眼里只是稍有些怪味的药，在沈言枝这里简直就是催吐神器。
她不想在杜行舟面前丢脸，强忍着胃里的异样，勉强把那股恶心压了下去。
杜行舟捕捉到这些细节，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下便急忙跑到旁边的桌子上，倒了一杯茶水递了过来。
沈言枝灌了几口茶水，感觉好了许多。
杜行舟依然不放过每个挖苦沈言枝的机会：“哪有人吃个药这么困难的，可有三岁了？”
沈言枝翻了个白眼：“三岁半了，大叔。”
杜行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接过沈言枝手里的杯子放在一边，又在胸前一掏，取出个小纸包来：
“可有带帕子？给我一方。”
沈言枝递过去一块绣了桂枝的帕子。
她的帕子都在角落里，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株桂花枝。
这是沈言枝刚穿越过来时，头天晚上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想着要电视剧里的姑娘小姐们，都有自己独特绣花的帕子，而原身的帕子上什么都没有。
她干脆起了床，翻出来好几块雪白的新帕子，凭借她所认为的聪明才智，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沈氏绣法”，给每块帕子都绣了株桂花枝。
她觉得自己似乎突然有些懂了毕加索，也懂了什么是“神似即可”。
因此递出这帕子时，沈言枝颇有些忐忑。
杜行舟又是颇合时宜地赞道：“沈娘子好绣工。”
沈言枝回嘴道：“这是艺术，你不懂。”
杜行舟也不懂什么“艺术”，不理会她的话，轻轻地打开纸包，把里面的药粉倒在了手帕上，紧紧包好后递给了沈言枝：
“这是迷药，我问巫医要的，比寻常蒙汗药厉害一些，若是情况不对，朝对方脸上挥一挥即可。”
“放心，你吃的解药可以解大部分的迷药。”
沈言枝接过帕子，将它仔细地地藏进了腰间。
杜行舟又道：“绣工不好也没什么，说什么女子必须精通女红、贤惠温顺，都是些屁话，像沈娘子这样的，也很好。”
沈言枝不清楚他口中的“很好”具体是指什么，但知道是在夸自己。
没想到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女性，竟被古代的人夸独立自主，这种感觉似乎还挺不错。
她沉吟半晌，开口道：“我们那里的人常说，过分聪明的女子总不太会幸福。”
杜行舟语气带着些坚定，注视着沈言枝的眼睛道：“那是他们自己不够强，故而害怕，所以设出这许多的条条框框来约束。”
“曾经也有一个，有一个很厉害的女子，她本可以活得很热烈，却死在了这昏暗的世道，所以我希望，沈娘子可以是幸运的那一个，可以为自己而活。”
沈言枝隐约觉得，他口中这个很厉害的女子，与当日祭神大典篝火旁说的那个，是同一人。
她僵在那里半晌，眸子里闪出些光来，颇为郑重地道了声“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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