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这鬼天气，说下就下！”
眼看清河镇就在前方，这雨却越下越大，转眼已经变成瓢泼大雨，喜娘暗骂秽气，高声呼喊着让迎亲队伍去不远处的寺庙离避一避。
她本人则扭着腰一马当先跑去前面安排。
寺庙很小，只分大殿和侧殿两间屋子，泥塑神像上堆了薄薄一层尘土，许久未换的彩衣飘带早已失去鲜艳亮丽的颜色，地面上还留着未清理干净的篝火残余。
这间荒废已久的寺庙处处诉说着落寞清寂，比起佛门圣地，更像是过往商客行人的落脚地，偶尔也有乞丐来避避风雨。
一行人匆匆冲进大殿，黯淡天光顺着敞开的木门溜进昏暗大殿，却仿佛被黑暗吞噬，只照亮污脏门槛那一小片地方，再无法寸进。
哔啵。
有东西裂开的轻微声音在大殿深处响起。
正忙着躲雨的迎亲队伍没有人注意到。
一阵兵荒马乱，众人终于暂时安顿下来，喜娘抖了抖身上雨水，这才松了口气。
代替少爷前来接亲的沐家二管家望着屋外重重雨幕直跺脚，“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这时候下，误了大少爷的吉时可怎么好！”
你家大少病得连身都起不来，早点晚点有什么区别？
喜娘暗自翻了个白眼，对着管家的时候又是一通笑脸，“要我说呀，这雨下得正正好，要是早点或者晚点错过了避雨的地方，咱们可不得全进泡雨里，那得多狼狈，到时候沐老爷的脸面恐怕兜不住啊。”
二管家想了想也是这个理，老爷很在乎大少爷这场婚事，他一定办得漂漂亮亮才行。
遂笑道：“既然老天爷要留人，不如我们趁机歇歇脚暖暖身子，你看可行？”有力气了待会儿才好干活嘛。
喜娘当然求之不得。
大殿里人多嘴杂，新娘子的花轿被安置在侧殿当中，辞尘静静坐在花轿中等人离开，不想喜娘走了几步又倒回来，隔着花轿嘱咐。
“新娘子委屈你在这里呆上片刻，等雨停我们立马走，记住了啊，不能掀盖头，盖头一掀必生祸端！也别下花轿，新嫁娘不能在寺庙里乱走，容易招惹脏东西，知道了吗？”
这些东西本该由新娘母亲教导，奈何辞尘之前那番掀轿帘的行为被喜娘打上不靠谱标签，又考虑到这位新嫁娘是个男人，喜娘便不厌其烦将注意事项交代了一遍。
辞尘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便应了一声。
“你，对就你。”
等喜娘说完，二管家随手指向一个跟过来接亲的丫鬟，吩咐道：“喜娘的话都听到了？你留在这里守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有事您尽管让下人去做，我们就在旁边大殿里，您招呼我也行。”
一声“大少奶奶”叫得辞尘浑身激灵，一不小心捏爆了手中苹果。
拽过红盖头擦干满手汁水，辞尘淡淡嗯了声。
一轻一重两道脚步声逐渐远去远去。
等大殿彻底安静下来后辞尘掀开轿帘钻了出去，却不料下秒就被一双手重新推回轿中，要不是辞尘有防备，恐怕当场就是个屁股墩儿。
“喜娘说了您不能出来，管家让我看着您！”
脆生生的嗓音隔着轿帘格外好听，如果不是刚体验过，完全想象不到说话的主人会有那把子好力气。
辞尘：
那你也不能直接上手推吧，我可是你“大少奶奶”！
哪里找来这么个憨憨。
“先让我出去，我有事需要你帮忙。”辞尘揉揉尾椎骨，坐直身体说道。
“隔着帘子不碍事，您说吧。”丫鬟堵在轿门口丝毫不为所动。
辞尘捏了捏眉骨。
几句话的功夫足以让他了解这姑娘的大致性格，普通路数恐怕忽悠不到这种认死理的人，只能道：“你听我的，还是听管家的。”
这回姑娘犹豫几秒，“管家吧。”
辞尘：“我大还是管家大？”
这回姑娘没有犹豫：“您是大少奶奶，当然您大。”
“那你应该听谁的？”
姑娘：
趁外面姑娘纠结之际，辞尘迅速跳出花轿，没再给她推人的机会。
“您不能出轿门！回去，快回去！”
小姑娘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大概十三四岁的模样，见新嫁娘竟然跑出来又急又气，伸手就要抓他，圆溜溜的眼睛让辞尘想起曾经养过的仓鼠。
“你说回去就回去？我就不！”辞尘躲开对方，开始遛着小姑娘满殿跑。
一人跑，一人追，寂冷空旷的神殿顿时喧闹起来。
似被打扰了睡眠，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佛像半阖眼睛，面无表情望着下方亵渎神灵的蝼蚁。
大门紧闭的神殿突兀刮过一股浊风，鲜红轿帘打了卷儿又落回原处。
辞尘笑嘻嘻，回头冲小姑娘做了个鬼脸，“我已经出来了，要是被管家知道你做事不力，会被罚吧。”
小姑娘一听，急得直跺脚，“你、你这人怎么这么坏！新嫁娘不能掀盖头、不能中途下花轿，不然脏东西会找上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快回来，别闹了！”
辞尘：“女孩子身子弱嫁人时自然要多注意点，我是男人，你见哪个男人遵守这些规矩？没有吧。”
小姑娘觉得哪里不对，又觉得辞尘说得有道理，不知不觉脚步慢了几分。
辞尘乘胜追击，“轿子又闷又窄坐着很不舒服，好妹妹，让我在外面松快松快吧，你放心，管家进来之前我就回去，绝对不给他骂你的机会。”
“谁、谁是你妹妹！”
小姑娘恨不得上去撕烂登徒子的嘴，但对上少年那双无辜水润的杏眼，又什么气都没了，“那好吧，只许在外面呆一会。”
“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少年长相精致可爱，眼角钝圆，清澈的琥珀色眼眸狡黠灵动，看起来远比实际年纪小，大红喜服衬得皮肤白皙柔嫩，只有锦绣福贵堆里才养得出这样纯澈贵气的人物，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照亮了昏暗逼仄的佛堂，不由让人羡慕造物主对他的喜爱。
小姑娘红着脸默默移开视线，心里越发觉得决定没错。
他可是未来的大少奶奶，都好声好气请求她了，怎么可能拒绝嘛，况、况且他还长得那样好看。
见事情成了，辞尘终于能扶着供桌喘口气。
这姑娘不但力气大，跑得也快，原身身骄肉贵的，没几圈就累得不行，就算这姑娘不同意，他也坚持不了多久。
“大少奶奶你没事吧？”
辞尘摆摆手，咽了口唾液润嗓子，“别叫我大少奶奶，我是男的。”
姑娘很坚持，“可你就是我家大少奶奶呀。”
得，道理在这讲不通，辞尘不再纠结，“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回大少奶奶，我叫春杏。”
春杏是沐家新进府的丫鬟，大少爷卧病在床迎不了亲，只能由管家代劳，春杏在厨房打杂，本来这等能拿到喜钱的好事轮不到她头上，但福气来了挡也挡不住，出发当日原本定好的一个迎亲丫鬟触怒老爷被辞退，她刚好去主院收碗筷，管家就让她补上空缺。
这姑娘实诚，辞尘问什么她说什么，没多大功夫辞尘便搞清他要“嫁”的对象。
对方叫沐辰刹，清河镇首富的长子，沐家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积善之家，修桥铺路不在话下，去他家做工给的工钱比在大城市打工还要高。
沐老爷人厚道又乐善好施，在清河镇极有威望，唯一的心病就是病弱长子。
沐老爷与原配鹣鲽情深，原配去世后更是将长子当成宝贝宠着疼着，长子十八岁那年得了怪病，一夕之间竟然卧床不起，沐家求遍名医却怎么都找不到病因，这一拖就是三年。
直到前不久有道士上门说，大少爷需要命格特殊的人来冲喜，成功了，大少爷后半生将顺遂和乐再无灾祸。
沐老爷信了，于是就有了原身嫁人。
听完来龙去脉辞尘只觉糟多无口。
谁家给自己儿子取名叫“承煞”啊。
原身出嫁一个月后死亡，不会是长子没救活，沐老爷恼羞成怒拉原身给他儿子陪葬吧？
处在这样一个不把人命如草芥的动乱年代又是闭塞落后的小镇，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辞尘张张嘴，最终叹道：“可我是男人啊，这喜冲得也太随便了。”
春杏摇头，“不随便，道长说了，大少爷久卧在床阴盛阳虚，需要阳气足的男人补一补。”
“你家大少是妖精吧。”
“不是妖精。”春杏认真反驳，“大少爷可好看了，对我们这些下人也很好，和别的主子不一样。”
也许觉得不该说主家坏话，小姑娘羞愧地低下头。
长得再好卧病在床久了也会憔悴，又能好看到哪里去，辞尘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眼眸一转，“春杏啊，喜娘塞给我的苹果坏了，你帮我重新找一个吧。”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捏爆的苹果后来进了他肚子，辞尘在轿子里找了找，找出半个果核拿给小丫头看。
“您怎么能吃了平安果！”
在清河镇，两位新人洞房前需要分吃掉平安果，寓意将福气吃进肚子里，自此以后人生平平安安，日子红红火火，尽早为夫家开花结果，这可是婚礼极其重要的一步！
春杏急得转圈圈，同时还不忘给大少奶奶科普常识，偌笙挑眉，你确定你家病秧子大少能吃下大半个红苹果？
“哎呀！这可怎么办？我肚子饿，看见苹果就吃了，根本没想那么多。”他无辜的杏眼眨啊眨，满脸期盼看向小丫头，“一个苹果而已，不会影响婚礼吧？”
春杏不忍戳破大少奶奶的幻想，但事实是没有苹果真不行。至少在她的认知里不行。
踟躇片刻，春杏终于下定决心，“您在这里待着，我去找人问问，赶在婚礼前咱们重新找个平安果！”
“春杏，你真是个好人，那麻烦你啦。”
春杏连连摆手，再三叮嘱辞尘别乱跑，便闪身出了殿门。
沉重的实木大门打开又阖上，随着春杏离去佛殿变得冷清下来，连光线都黯淡不少，阴影中，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
辞尘不期然扫过直顶天花板的高大佛像。
巨大身形差距带给人的不止威势和压迫感，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惧和敬畏，神像怒目圆睁，俯视众人，紫红斑斓的色彩在半明半暗中晦涩诡谲。
比起救世神明它更像灭世摩罗。
不知道为什么，辞尘有些在意佛像那双黑黝黝的眼睛。
仿佛受到引诱，身着大红婚服的青年不自觉向神像靠近，脚下忽然踩到什么东西，辞尘踉跄了一下，从恍惚中回过神。
脑海恢复清明，他下意识抬头，正对上神像下敛的眼。
任何东西放大数倍都会狰狞恐怖，辞尘一惊，急忙往后退，后腰顶到香案差点绊倒，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绕过香案走到了神像底下。
也许是下雨天的缘故，气温骤降，不知道哪里来的风吹进空旷大殿。
辞尘打了个寒颤，拉紧领口就要离开，转身之际余光瞥到刚才踩到的东西便弯腰捡了起来。
是一颗拇指尖大小的白玉圆珠，触手温润，看上去像劣质玉石的边角料制成。
春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回来，辞尘顾不上细看，随手将玉珠装进口袋，快步走向大殿唯一一扇窗户。
咯吱。
窗户打开，细雨吹进大殿，伴随而来的还有逐渐靠近的脚步和斥责。
“新娘子要是跑了，你就去死吧！”管家的嗓门格外刺耳。
春杏低声哭求着什么，隔着瓢泼大雨声听不太真切。
管家气急败坏中夹杂狠意，“别怪我狠心，老爷花费大力气才促成这门亲事，不要你负责难道要我负责？听说你老爹最近”
越过四处弥漫的水汽，辞尘望向不远处低矮的院墙。
侧殿正门和窗户不在一条线上，只要小心点，就能在管家来之前翻过墙头逃出去，从此天高任鸟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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