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墨色之下
“然后，我就醒了，一睁开眼看见了英明神武的叶天师救我于水火之中！”
谢柔兆一敲掌，为自己的梦做了结束语。
叶重光喝了口冷茶，口感糟糕的冷茶与奇怪的故事结尾正相配。
她偏头去看应是梦境主角的姝。
宋姝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迷茫地说，“所以我姓宋？我……是被谢家……骗了婚？原是被骗了婚。”
她干脆地换了自称。
叶重光接收到了谢重光问询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谢柔兆继续道，“宋家长居越城，之前我与叶天师路过的时候，听说他们被土匪杀过一位外嫁的千金，所以越城周边几十年如一日的安全。”
“宋小姐，宋家势力不如谢家，需要紧着巴结谢家，却也不是能被随手拿捏的，所以才需要把你先骗出来——因为是你上了我的身体，所以，我们姑且先认为是你。”
叶重光轻轻咳了一声，适时地接过了话题，安慰泫然欲泣的美鬼，“姝小姐，你不必烦忧。既然我们知道了这件事，便不会置之不理的。只是有一件事需您帮忙，不知与您会不会有害。”
宋姝点头，忧愁蓄在眼底，“我明白。……有什么需要，天师说便是。我万死不辞。”
“我需你去看你的那些姐妹，有多少阴魂，状态如何，是否有人看守——诸如此类，见机行事，遇到危险立刻回来。”叶重光笑着说，手里把玩着剑柄，目光认真，足以给人力量，“至少我能护你周全的。”
宋姝又一点头，粲然一笑，掩去万千愁思，“你们还有话要说吧，那我便先走了。”
她略显透明的脸庞能看出几分淡淡的红晕，“天师，你可以叫我姝娘，我可以叫你叶娘吗？”
叶重光一怔，点点头，再次叮嘱道，“好，注意安全。”
宋姝抿唇笑着，自房间穿了出去，投入了无边夜色中去。
叶重光看着她离去，心里一直被勾动的思绪终于沉了下来，她想，也许过去的她认识一个和宋姝很像的人，或者……鬼。
她叹了口气，收回眼神就看见了谢柔兆幽怨的眼神。
谢柔兆幽幽地说道，“叶娘啊……你好过分，我还以为我要死在里面了，结果又来一个女鬼。”
叶重光觉得有点好笑，她翘起了腿，不再那么正地坐在椅子上，安抚道，“被拖出去之后，受了很多罪？”
“痛死我了，真不是人啊。”谢柔兆翻白眼，也不再撑着坐直，随意瘫坐着，“我爹他被选走给江州过继真是运气太好了。”
谢家财大气粗，这间厢房也是被妥善布置了的。
谢柔兆随手扒拉身边的帘子，连帘子都是别名鲛人纱的湖城纱，棉被躺下时松软，应该是鹅绒填充的。
叶重光看着他撩动帘子，不再说话，目光却一直往这边瞟。
像借住过的人家养着的猫猫，慢悠悠地蹭到身边，却只是拿尾巴随意扫人，用眼睛望来，却不会主动撒娇。
“对不起。”叶重光说，“没及时发现你被拉进了梦境，不会有下次了。”
她轻声说，“不过，你怎么不走？我不用你加钱。”
叶重光把玩手中的茶杯，莹润小巧，昏黄的灯光映在她手中的白杯上，晶莹剔透，品质上乘。
茶杯底有裂纹一样的花纹，看起来十分脆弱精美，稍一用力便能化作碎片。
正像谢柔兆，细软的黑发零散地披在肩头，桃花眼潋滟着灯光，身上穿着的亵衣松松垮垮。
脆弱又易折。
她答应了要保护好谢柔兆，就绝不允许有人以魍魉诡谋伤害他。
“……”
谢柔兆笑了笑，无奈道，“我不在的话，不就没有让人上钩的诱饵了。”
叶重光放了杯，撑着脸，长剑在手中转动得颤颤巍巍，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掉落，“谁说的？”
“嗯？”谢柔兆惊讶。
“把阴魂都超度，把罪人都杀了。”叶重光温声道，剑身出鞘几寸，雪亮的剑身上倒映出她自己冷漠的双眼。
淡淡的杀气藏在她微垂的凤眼中，在剑中与她对望。
“啊对对。”谢柔兆打了个哈欠，桃花眼更加水润了，雾蒙蒙的，缓声道，“然后你就变成通缉令上的万两黄金。路问不到，钱取不出，前往目的地可能还是下辈子更有机会了。”
叶重光：“……”
她默默地收回了剑。
谢柔兆见状笑道，“今晚来过鬼了，应该不会再来一次了。你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养精蓄锐。”
叶重光摇头，“谨慎些吧，你睡。我在这里守着，天师不需要睡眠。”
谢柔兆也没和她客气，直接吹灭了油灯躺入了被窝，露出一张脸来，笑得卖乖，“那我先睡了。明天见。”
“明天见。”
叶重光说。
她坐在椅子上，望向窗户，明月自缝隙中仍可迈入屋中，暗影随着清光而无处不在。
但不论如何，光总是在的，也许微弱，也许几不可见。
叶重光合上双眼，不再将意识沉入海洋，而是在脑中默默演练起剑招来。
夜更深了，冬日里，谢府寂静无声，只除了某一角落。
在魔气最重处，在至深之处。
“……失败了？”
“没关系，好胚子不嫌晚，损失一个阴魂不算什么。”
“明天……明天机会更好。”
“一定将这具躯壳，为您奉上。”
——
第二天应该是个晴朗的好天，现在还早，万里无云，阳光微熏。
叶重光坐在厢房屋顶上，摸着旁边的积雪捏成一个一个小团子，听着宋姝的描述。
宋姝温软低声时如莺啼，动听可人，“地下有一个血坛，我昨晚粗粗数了一下，约有九百余位姐妹，没有清醒神智，四周无人看守，但是给我的感觉非常不舒服。附近有地牢，但是没有人。”
“我在祭坛周围看到了一些奇怪的花纹，都记下来了，叶娘要看吗，我可以画给你看？”
叶重光摇头，雪球被手指的温度融化，弯唇笑道，“不必了。这方面我不了解。那血坛位置在哪里？”
也有可能之前的她是了解的，不过这便不必说了。
宋姝看过叶重光手边的长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血坛在从这里向左走，然后再左转，到后面假山附近，我能直接穿下去，不知道入口。”
叶重光又重新捧了一捧雪，缓缓捏成山尖尖的模样，然后按扁。
她结束了思考，抬眼问道，“那你现在能被普通人看见吗？”
宋姝一怔，抬头回忆了一下后，迟疑地说，“我好像……有撞到仆役扫洒，但他们没有反应……？”
怪事。
叶重光这样想。
那为什么谢柔兆能看见？
远远地，叶重光隐隐听见了大批人走动的声音。
她偏头去看，清气覆于双眼后，视力无比辽远，虽然看不清具体是谁，但是感受到了来人的轮廓。
这种感觉很玄妙。
眼睛似乎没有捕捉到，大脑却已经接收到了信息。
来的那群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松山观的道士。
有的人干净，有的人浑浊。
不过，为首的人魔气重过谢柔知。
叶重光暗忖，为首的不会是那位来驱邪的道士吧……？
她忽然想到一点。
昨晚她们和谢柔知刚说两句话，有思就立刻出现了。
可谓是管控严厉，时时不松，牢牢把控了整个谢府。
在这种情况下，为什么谢府闹鬼会人尽皆知？
不对，说起来宋姝作夜探寻情况，幕后人也没有反应，鬼不能被感知到？还是说感知有局限？
难道说……
她垂下眼睑，敛去思绪，不动声色地问道“姝娘，谢府闹鬼这件事，是怎么传出去的，你知道吗？”
宋姝迷茫地眨了眨眼睛，黛眉微蹙，迟疑地摇头，“……我去查查吧！”
叶重光把雪球一弹，打得不远处的树枝微微摇晃，抖落下一片雪。
“你刚清醒做鬼，万一再被操纵了，我还怎么救你。别去。”
叶重光撑着脸说，“我去，很快回来，你看着点谢柔兆，如果有别的鬼要上他的身，你就先下手为强。”
宋姝点点头，满眼都是对叶重光的信任濡慕，“好！我一定看好他。叶娘你一定要早些回来。”
叶重光点头，起身将剑挂好，冲宋姝一笑，“如果我没回来，直接带着谢柔兆走。”
她未等话音落实，便一个起身越起，踏过屋顶无声地掠过沿着街的树枝，一点积雪也没有落下。
宋姝看着她飞速远去的背影，眼中带着天上落下的阳光。
随后她低头，穿过屋顶履行自己的承诺。
谢府很大。
叶重光跟着谢柔兆一路来，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府邸，负了雪的亭台楼阁，凝成冰的水榭池馆，沿路被雪穿上新衣的松树，远望而去，逶迤曲折的山与路通往昨日的书房与主屋。
不少仆从起了，忙忙碌碌地干着活儿，大部□□上都带着或重或轻的黑气。
有微弱的鸟鸣从屋子里传来，播报着听不懂的早间感想。
应是厨房的地方升起薄烟，为阳光朦胧了一层轮廓。
从外界看来，是多么普通平和的钟鸣鼎食之家啊。
怎么会有后山的怨气冲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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