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摘星
白岄起身坐到对面，双眸映着火光，脑里捋着思路。
他从未和桃源村的任何人提起过他的家庭和朋友，除了刚到桃源村时，村长看到他在登记材料上写的地址后顿了一下，所以他在那时稍稍提到了一些。
“我成长在一个大家庭里，有很多兄弟姐妹，挺热闹的。”白岄说着像是在自嘲：“但是也因为太多兄弟姐妹了，所以大人照顾不过来，因此有的小孩偶尔也会挨饿受冻。我不擅于表达，又不擅争取，所以挨饿受冻的人里经常有我一份儿。”
白岄继续说：“因为孩子多，家里负担太大，所以我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一直上学。但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读书，院里……”
他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对面坐着听他讲故事的人：“家里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了，虽然当时很多字都认不全，但闻着书中墨香就觉得舒服。后来有一个慈善机构来我们家，说可以资助一些优秀的小孩学习，我当时学习好，就幸运地成了其中一员。而这一支助，就一直到我大学毕业。我很感谢那个慈善机构，所以其实在高中毕业后就想联系上他们，但是机构负责人并没有和任何他支助过的学生亲自见面，他也从不要求感谢和回报。我给他们写信，后来他们回信了，信上说，如果真要报答，那就去更需要我的地方，把这份爱传递下去。”
“所以你来到了桃源村。”晏柒问他。
白岄点点头说：“高中毕业后我就报考了师范类的学校，我太理解那种渴望知识却没有办法触及的无奈和不甘，所以我想试一试，能不能用自己一点小小的力量做一点小小的改变，哪怕只有一点点，也许对有的人来说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有的人真的会把它当成这艰难长路上的光，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两个学生懵懂地坐着，王竹终于有点安静了，他用手撑着下巴，脸上已经泛起了困意。旁边的杨望还比较精神，但他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只是看白岄的目光里似乎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白岄讲完后依旧坐在对面与他们隔火相望，晏柒没有再问他什么问题，故事讲完后就此陷入无边的沉静。
夜空明月高悬，璀璨星空中发出一点一滴耀眼的光。而坐在星空下他们的不远处，无数只萤火虫开始提着小灯巡夜，那忽明忽暗的小尾巴里，也闪着浪漫而神秘的光。
王竹困极了，挨着晏柒逐渐进入梦乡，晏柒怕他着凉，便把他抱进了身后的帐篷。杨望也主动提出去睡，晏柒提醒他：“星空都观察好了？可是要交作业的？”
杨望看了看白岄，又看了看他，依旧是腼腆地点点头。
晏柒从帐篷出来后没有坐白岄对面，而是坐到了他旁边。火光已经开始渐暗了，里面的芋头散发出炭烤后的焦香，但是他俩都没有吃。
岄见他坐在自己旁边，便说：“周五了，他们应该明后两天就来接你了吧。”
晏柒没想到白岄会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只淡淡回了句：“应该吧。”而后他又说：“回去了也是瞎逛。”
白岄问他：“不是回去继承遗产吗？一般你们这种富……三代，家里都有皇位要继承。”
晏柒嗤笑：“这是你的刻板印象。”
白岄看着他，问号爬过了整张脸。
“我父母一直不太管我，他们忙他们的，我玩我的。可能很多人都觉得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一定爽翻天了。”晏柒说完抓起旁边的小石头狠狠往前丢：“但其实爽他妈个蛋！”
被丢出的小石头瞬间在夜空下划出一道疾驰的直线，又迅速消失在前方的幽暗中，可落地时他们都没有听到声响。
晏柒带着气，又像泄了气：“那只是旁人以为的快乐罢了”。说完他深吸了一把：“我有个鸟的快乐。”
白岄很想问他为什么，他从晏柒今晚的神态和起伏的语气中似乎窥视到了什么东西。阳光面庞下的男孩也有不为人知的伤心事，还是一直不愿主动言说的心事。白岄心中甚至还有一种预感，关于晏柒为什么来到桃源村的原因，这个纠结他许久，至今都让他未曾想通的原因也许就要在晏柒的主动下得到答案。但随即，白岄心里又泛起了一种罪恶，也许晏柒今晚的主动倾诉不过是他自己的一时兴起罢了，他不应该主动探听更多人家内心的秘密。
“他们表现出好像很关心我的样子，隔着遥远冰冷的电话线和我嘘寒问暖，说想我，爱我。”晏柒哑笑：“就是不能陪我。”
白岄没想到他没有主动问，可晏柒却依旧主动说，他只能屏气静静听着，生怕自己的一点声响就影响到晏柒此刻的心情。
晏柒说得很慢：“明明双亲健在，可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和孤儿没什么两样。”
白岄心中一个战栗，他在黑夜中隐藏了自己有点颤抖的手说：“你不是说还有个姐姐吗？”
“嗯，她比我大很多岁，对我而言，她是如姐如母般的存在。但我姐也很少见到我爸妈，我们就像被大人抛弃在华丽城堡的儿女，吃穿不愁，钱财无忧，唯独没有爱。”
白岄转头看晏柒，面前橙黄的火光正映着他此刻的侧脸，那火光随风而动，滑到他脸上时却成了落寞和孤独。
“我记忆里他们的声音是电话里的声音，样子是照片里的样子，我们住在诺大的房子里，却连一起吃饭的人都没有。”
晏柒顿了顿后继续说：“小时候和他们打电话时我经常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能在我身边就好。哪怕一周一天，一月一天……他们却说拼命的原因，都是为了我和我姐。为了安慰我，还说只要我想要的，都能给我弄到。可我最想要的，不过是亲人的陪伴而已。长大后我又对他们说了同样的话，他们却说我不懂事了，说大小伙儿了，还依恋父母，没出息。”
晏柒还在说着：“七月份过生日的时候他们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我想要星星。他们还是说我不懂事，说我怎么又变小孩了，只有小孩才说要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白岄想起他们初次见面那一天的晚上，晏柒就是爬上他家的房顶看星星摔了下来，那天他还说过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星空，他带着疑惑问晏柒为什么这么喜欢星星。
晏柒抬头看着星空：“星星多美好啊。”白岄以为他说的是因为星星的美而觉得它好，没想到他下一句说：“得不到的东西总是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晏柒还仰着头看天空，但曾经倔强有神的眼睛里，如今似乎噙着湿润。
“你知道吗？我在家的时候，天天都要吃安定才能入睡。”他突然低头，用双手挡住自己的脸，“因为一到晚上，那种没有陪伴的空洞和焦虑就会占满我整个大脑，我会在那个时刻被活跃的神经刺激，它们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有意义吗？真的快乐吗？我把房间的窗帘全部换成最沉暗的颜色，把所有的灯都关掉，但大脑还是会告诉我，那只是我在模仿黑夜。我眯着眼睛到天亮，睁开眼时只觉得比没睡更加痛苦。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天天晚上做噩梦也不要失眠，这种感觉简直生不如死。”
白岄有点心慌地问他：“你现在也还在吃药吗？”
晏柒拿开了手摇摇头：“有带着，但最近都没吃。”他看着白岄说：“说来也奇怪，我来了桃源村后就睡得好了，不需要借助药物也能入睡。”
白岄脸上露出笑容：“你与桃源村有缘。”
晏柒刚想说点什么，身后的帐篷想起了窸窣声，他俩回头时看到杨望正揉着眼睛站在帐篷前。
“怎么了？睡不着吗？”白岄走过去问他。
杨望睡眼模糊说：“老师，我想尿尿。”
白岄说：“去吧，别走太远，小心虫子啊。”
杨望眯着眼走向了幽暗处，那边偶有几只萤火虫闪出微亮的光，白岄怕杨望摔着，便跟着走了过去。杨望小解完后又自己走回帐篷躺下睡觉，白岄看着他从头到尾稀里糊涂的步伐，活像半夜梦游出走的小孩，他依稀有点熟悉，好像自己在小时候也见过这样一个在夜里稀里糊涂走路的小孩，不过当年那个是穿着小碎花睡裙的齐肩短发女孩。
白岄回来时看到晏柒已经躺下，两手握成一个圈叠放在一起，正对着天空看星星。
“柒少。”白岄也在他身边躺下：“所以你爸妈是没有给你送星星对吗？”
晏柒还在看星星，说：“当然没送，总不能真摘颗星星给我吧。我当时也就是想为难他们，看他们怎么说而已，但是后来他们送了我一个望远镜，可惜都市里看星星远没有这里的好看。”
“那我摘颗星星送你吧。”白岄像在哄小孩。
“啊？”晏柒终于松开他的“望远镜”手，转头看白岄。
白岄的右手强行拉过他的左手，并握在他的手腕处。见晏柒一脸惊愕，他说：“给你变个魔术，请眼睛闭上。”
晏柒没闭，反而睁得更大了，突然被一个男生拉住了手，他虽然没抽回，但已经露出有点不知所措的尴尬：“干……干嘛。”
白岄的左手似乎不太方便，否则他就要直接捂住晏柒的眼睛了，他依旧很认真的说：“摘星星啊，快闭眼。”
晏柒被搞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这回他听话地闭上眼，白岄看他脸部用力的样子很好笑，尤其双眸紧闭，看着都疼，想到刚刚晏柒说闭着眼到天明的滋味，白岄说：“放轻松，眼睛不要这么紧张。”
晏柒听完勉强调整了一下自己。
白岄一边抓着他的手，一边看着他说：“我先带你摸一下月亮吧。”他抓着晏柒的手缓缓往上举，夜里的火堆炙烤着旁边的两人，山上的晚风没有起到降温的作用，他们两手相碰，指尖升温。
“今天的月亮不圆，弯弯的。”白岄引着他的手：“月亮表面有点凹凸，有点荒凉，嗯，还有点清冷。”他又看了看晏柒，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放松了，左手任由白岄抓着，随着白岄的引导脸上开始露出笑来。
白岄带着他的手往旁边挪动了一下，说：“月亮旁边有好多小星星，一闪一闪，来，你摸摸看硌手不。”白岄说着手微微伸到他的手背上，带着他的食指点：“这里，这颗比较大，摸这颗。”
晏柒笑了一下，他觉得此时的白岄是把他当小孩了，幼稚死了，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并不愿意阻止这看似幼稚的举动。他没有抽回手，也依旧听话地闭着眼配合说：“我摸到了吗？哪硌了。”
“不硌手吗？那就摘这颗吧。”白岄覆住他的手背：“就在这，你握紧了。”他说着用自己的右手扣住晏柒的左手背，左手握拳放在晏柒手心，继而逐渐伸展开，就像在绿叶包裹下逐渐开放的花朵。
白岄的手舒展到一定程度后，变成了两手捧着晏柒左手的姿势，他把晏柒的手微微收拢，但并不握实，然后一边往回收到晏柒面前，一边说：“星星已经帮你摘下放你手心里了。”
可能是手心手背都被白岄握着，晏柒感觉自己的手又暖又热，但他似乎也还感受到手心里真的有什么东西。
他缓缓睁开闭了好久的双眼，眼前出现的，依旧是那满天星辰。原本他还没注意，现在发现这今晚的月亮确实是弯月，弯月旁边缀着闪耀的小星星，星月相连，成就一片他不曾遇见的璀璨夜空。
他把目光拉近，出现在视线里的，是白岄与他三手合握的姿势，而那层叠的指缝里，正闪出幽亮而灵动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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