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逆徒与甜糕
绕香楼三楼的厢房依然热闹吵嚷，但相对于一楼二楼已经好了太多。
邀请他们的人选的那间屋子以青色为主调，窗扉镂花帷幔飘拂，地上铺满厚重的兽皮地毯。
五名舞姬围在屋子正中，赤脚踏在地毯上，水袖收放腰肢灵动，脚踝上银铃叮当作响。
五人身后安置一架秦筝，案上瑞兽香炉吐纳白烟，一切都准备的格外妥帖，待人入席就可以直接开始演奏。
柳意一进来便心中狂跳，这是绕香楼价格最昂贵的一间厢房，名号叫做“逢因阁”，按时辰租赁，仅仅一个时辰就需要花费一金。要知道，对于寻常镇民来说，一金相当于一户三口之家五年的收入。
这厢房建出来的主要作用不是赚钱，而是像金字招牌一样，用以抬高绕香楼的格调和身价。
也就只有周解那种有背景又爱摆阔的仙门少爷，才会为了撑脸面偶尔租一两个时辰，寻常时候，这厢房一年半载没人使用才是常态。
柳意心里打着算盘，能租用逢因阁的人，想必最不缺的就是钱。看来等会儿要拿出看家本领表现一番，讨这位主高兴了，自然少不了好处。
他隔着舞女对帷幔后面那道人影行了个礼，一挥袖子施施然坐下，调试片刻后，指尖流泻出秦筝鸣响。
尹夜进门后就走入帷幔，门口徒留苍流音一个人。
他看见秦筝旁边有一张几案，与柳意隔的不远，摆着一壶清茶和几碟不同样式的糕点，但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为他准备的。
正犹豫间，帷幔后面影子动了动，那人似乎换了个姿势，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在筝响中亮起，听起来格外悦耳舒适，“阁下请坐。这是绕香楼的点心，随意尝尝。”
苍流音于是在几案前坐了。他对喝茶没什么讲究，向来把茶水当做酒水来喝，倒满白瓷小杯一口灌下，入喉清冽唇齿留香，“公子的款待真是周到细致，只是不知道，将我二人叫上来之后，为什么公子自己却坐在帷幔后面不肯露面呢？”
唰的一声脆响，那人似乎展开了一把折扇。苍流音想起昨晚在楼梯上看见的那个人，当时手里就拿着玉骨折扇，现在坐在帷幕后面的，会不会那么巧就是昨晚的人？
那人沉默许久，才道，“家中发妻经常争风吃醋，在下有事要办，才来到绕香楼这种风尘之所。怕妻子生气，用帷幔避嫌，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苍流音道，“看来公子对你那位妻子很是宠爱啊。”
那人笑了一下，隔着舞女和筝声，这道笑声的意味变得模糊，“或许吧。那么请问，阁下又是为什么，从进门开始就戴着面纱？”
苍流音说起胡话信手拈来，“好说好说，也没什么，以前受伤脸上有道疤，太丑了怕吓着人。”
那人不置可否，一时间，屋子里只剩柳意指下秦筝的幽鸣。
苍流音低头，专心对付起桌上小吃，将每种糕点拿起来啃了一口，最后选了块最甜的方形枣花糕，耐心十足将糕点四个角啃去，再一口一口啃掉外面一圈。
他的口味向来极端，点心吃最甜的，菜吃最辣的，酒喝最烈的，衣服穿最鲜艳的。
但他自己都没想到，就连前世仅有的两个徒弟，在他死的时候，也极端到一个成为阴暗到极致的妖界之王，一个成为光明到极致仙门之首。
至于他这种一圈一圈啃糕点的独特吃法，前世被夏离渡和苏景凌嫌弃了无数次，然而他一句没脸没皮的“我自己吃，又没碍着别人”，给两人结结实实的堵了回去，这个毛病也一直没机会改过来。
门外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叫和一阵笑闹，舞姬们停下动作慌张四顾。纱幔里面那人抬了下手，尹夜立即走出来对她们道，“没事没事。主人说了，你们继续跳你们的就好，别管外面！”
筝声又起舞袖飘飘，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苍流音才不管有事没事，早跑到走廊上去了。陪陌生人枯坐着欣赏乐舞，哪有凑热闹看八卦好玩。
二楼走廊，五颜六色嘈杂纷嚷的人群中，三名白衣少年与周围格格不入，身背长剑广袖飘然，正拦住绕香楼老鸨像是在询问事情。
这三人一看就是某个门派的剑修门生，其中一人大约头一次到青楼这种地方来，身边衣着轻薄的妓子见他模样俊俏，团扇半掩冲他抛了个媚眼，竟然让他整张脸迅速鲜红充血。
他越是表现的青涩，这群混迹风尘多年的老手们越是喜欢逗弄，更多的人凑上来调戏那少年，将他围在其中。
转眼三五只葱白的手伸过来，摸了胸口摸大腿，那少年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护住上面护不住下面，涨红着脸大吼大叫，还被人捏了一把屁股，又愤怒又委屈，看上去快要拔剑砍人了。
他的另外两位同伴，显然也不喜欢被人围起来乱吃豆腐，对那少年做出的牺牲十分感激，感激中还带着庆幸，庆幸中还带着同情，趁乱抓紧时间和老鸨说话。
老鸨一直在摇头，倒是两人身后一名妓子，听见他们问的事，从调戏少年的兴头中转过身，叉着腰用一贯高亢的嗓门嚷嚷道，“梅烟呐！我知道呀！昨晚我还看见他在门口来着，后边儿他自己走了没回来。你们晚渊门的人找他干啥啊？”
那妓子正是昨晚绕香楼门口认出苍流音的人。
苍流音趴在栏杆上支着脑袋，心里暗自琢磨，仙门弟子怎么会专程跑来，找一个素不相识的青楼妓子？
唯一的可能，是昨晚宋府灭门这件事被人发现了，上报给晚渊门，晚渊门派人查验尸体，清点之后发现阖门死绝，唯独跑了一个当晚刚进府的梅烟。
一个没有灵力的妓子，想要杀掉宋府上下几十口人，恐怕不太可能。然而，就算他不是凶手，作为唯一一只漏网之鱼，他的逃脱极有可能不是巧合。
晚渊门这是把他当成查明灭门真相的线索，想要抓他回去审问了。
那两名少年听说梅烟没有回来，对着透露消息的妓子抱拳，救出被胭脂味呛得不断打喷嚏的同伴。
三人表情从容身姿板直，维持住仙门弟子的得体气度，脚底却抹了油一般飞快开溜。
苍流音盯着底下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一下，双手拢在唇边作喇叭状，用盖过三层楼所有杂音的声气，大吼道，“梅烟？？？谁找我！！！”
“……”
一声巨吼可说是石破天惊，楼里所有人想不注意到他都不行。
三名少年脚步一顿抬头看去，此时苍流音已经摘下面纱，周围认识他的妓子纷纷指向他议论着“那不是梅烟吗”。
刚刚说梅烟没有进来的妓子最是惊讶，揉着眼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用几乎可以匹敌苍流音的声音嘶吼道，“你昨晚明明没进来啊！你怎么跑到楼上去的！！！”
三名少年相互对视，点头迅速达成共识，脚步一掠转身往楼梯跑。
苍流音回到房里，推开一扇面对街道的镂花窗户。
刚才他大吼的时候就站在房门外的走廊，屋子里的人将他干的事听得清清楚楚。
见他一只脚搭在窗户口，像是要从三楼跳下去，柳意也顾不得弹什么筝了，跑过来抓住他手臂，质问道，“你要干嘛？”
苍流音拍拍窗户，“逃跑……啊？”
柳意道，“你跑什么？”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他重生了还换了副身体，想要飞檐走壁找找前世的感觉。如果有人在后面追着跑，那更刺激，就当为他陪练了。
但这些话不可能对柳意说，于是苍流音张口就来，“有人要抓我，我不跑等着被抓吗？”
柳意要被这人搞崩溃了，“不是你在外面大吼大叫把人招过来的吗！知道是来抓你的你刚刚吼什么！！！”
苍流音道，“那你就当我吼完之后后悔了吧。”
房门猛然被推开，三个少年前脚跟着后脚冲进来。苍流音顾不上继续胡言乱语，双脚往窗户上一踏，整个人飞身而出。
柳意尖叫一声，大约以为这个高度跳下去，他多少要被摔成肉泥。
那三个少年探头往窗户下看，其中一人说了句“追”，另外两人跟随他跳出窗户御剑而起。
柳意扒在窗户边，一道红影如同敏捷的豹子，在在高低起伏的屋顶飞闪而过，足尖一点便掠出远远一大段距离。
他身后三名少年先后紧跟，白衣随风猎猎飞舞，脚下灵剑划过半空，留下三道灵光的残影。
屋内，一玄衣男子手执玉骨折扇，从飘飞的青色帷幔中走出。修长手指垂出袖口，拿起碟子里一只吃剩的枣花糕，那方形糕点周围一圈都是牙印，几乎没有让人落手的地方。
“哼。”
吃糕点永远选甜的能腻死人的那一种，又把糕点作践成这副狗啃的惨样，三分相似的脸，用傀儡术戏弄别人……
一件两件可能是巧合，但所有迹象加起来，这世上恐怕也只有那个人有这种作风了。
玄衣男子冷笑。狂喜，震惊，愤怒，犹豫，难过，痛苦。瞬息之间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一切神情都归于深渊般的幽邃。
他朝窗户走了一步，却硬生生顿住。尹夜看得着急，忍不住询问，“主人，要去追吗？”
夏离渡捏紧掌心折扇，像是在努力克制隐忍着什么。俊美的脸从左侧眉骨裂开一道鲜红豁口，暗红色灵光从中飘出浮动。
他沉沉吐出一口气，裂口迅速愈合红光跟着消失，仿佛刚才的变化从未发生。
“不追。”
夏离渡拿起那只状况很惨的枣花糕，放在唇边碰了碰，张嘴咬下一口，细细咀嚼其中久违的气息。
“让他去玩。”
他已经逼死了苍流音一次，现在虽然很想，但他绝对不会再逼对方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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