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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微光


梁主任立在不远处,抻着脖子观望片刻,“他们小哥俩感情不错。”

        夏一般勉强地点点头,郑香接过话来,“发小,一个被窝骨碌大的,能不亲吗?走走走,咱们过去合影,晚夕也来,你们俩必须单独照几张!”

        梁晚夕挽住郑香的手臂,看起来比刚到时放开了许多,惹得长辈们直夸她可爱懂事。

        “叔叔阿姨好!”正忙着拍照的林耀见有人朝这边来,夸张地吼叫一嗓子,夏天会意,赶紧离舒晚风远些。

        “晚夕来,先给你和夏天合影。”夏一般做主,将梁晚夕和夏天推到一处人少的角落,吩咐林耀,“多拍几张,以后结婚可以放进纪念册里。”

        “啊?”没成想听到如此劲爆的消息,林耀忙看向夏天,夏天不耐烦地说,“赶紧拍。”

        林耀只好狂按快门,拍完后继续摆弄相机,根本不敢看身边舒晚风的脸色。

        其实舒晚风压根没什么脸色,他就那样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如同身处最寻常的起居室,观看最普遍的无聊剧集。

        又陪父母拍过几张,夏天摘下学士帽往外走,“回宿舍换身衣服,太热了。”

        里面就套着短袖衬衫和短裤,直接脱掉外面的学士服就好,回哪门子宿舍换?林耀脑子机灵起来,拽着夏一般和郑香往另一边走去,“叔叔阿姨,这边的题字是民国著名书法家的墨宝,特别适合拍照留念!”

        一眨眼的功夫,夏一般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好儿子和舒晚风都没了踪迹。

        走出礼堂,看舒晚风会意地跟在身后,夏天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回归原位。他三下五除二地脱掉外面厚重的学士服,抖着汗湿的衬衫下摆说:“宿舍也热,去你车里坐会儿吧。”

        两人便一起往校门口走。老陈正在车里等着,舒晚风下午还要去公司开会,专门挤出来的半天时间。车里空调开得很大,他正惬意地刷手机,突然被敲了车窗,赶紧解门锁,很有眼力见地去对面的药店逛荡。

        夏天坐进后座,舒晚风也从另一边上来。两人中间摆着一个精美的包装袋,是某款名表,夏天不经意地瞥了眼,没说话。

        舒晚风打开盒子,里面躺着块宝蓝色镶钻的男士腕表,和他手腕上黑色的是同款。

        这是,情侣表?夏天心跳微鼓地揣摩。

        一般人都会认为是情侣表吧。

        不过如果舒晚风说是兄弟表怎么办?好像也说得过去。但在经历那么多的试探和暧昧过后,这样的说法在夏天看来,显然站不住脚。

        除非舒晚风之前真的在耍他。

        似乎并没有赋予这块表其他意义的打算,舒晚风笑着说:“毕业快乐。”声音温柔而低沉,他将腕表妥善地拿在手里,等着给夏天戴上。

        但夏天无法毫无顾虑地伸出手去。只凭一个发小弟弟的身份,他不配收到这么贵的礼物。

        虽然武断,但他那颗原本饱含期待的心逐渐冷静、冷清、落寞。他好像真的会错了意。

        或许对于在外国浸染多年的舒晚风而言,与要好的同性之间进行某些互帮互助的行为,是非常普遍而且不需要纠结的。

        或许早在那些行为发生之后,他们的理解就出现严重偏差。夏天以为那是关系的推进,但于舒晚风而言,只是雁过无痕。

        擎着手臂,舒晚风执着地等待为他戴上腕表的一刻。

        夏天的肤色很白,戴上宝蓝色的腕表,只会衬得他更白。买这块表的时候,舒晚风便确定会非常适合他。

        但夏天只是盯着它,沉思般一动不动。

        估计是不好意思。舒晚风猜测。在钱财上,夏天虽然比刚开始重逢时放开许多,但仍旧是有所抵触。他总是不愿意欠别人太多,包括对舒晚风。

        舒晚风只好主动伸手去够他的手腕,他觉得夏天只是不好意思。

        但他伸出去的手,却被夏天堪称反应激烈地躲开了。

        “夏天?”舒晚风不解地看着他防备而凛然的姿态。

        他的脸红得不像话,这中间固然有天气燥热的原因,但看上去更多是忿忿的情绪作祟。他的鼻尖上满是细小的汗珠,但嘴角紧绷着,一副难以继续忍受的模样。

        舒晚风担忧他是否中暑,关心地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但夏天再一次拂开他的手,冰凉的指尖如尖矛一样力抗着舒晚风的掌心。

        虽然足够凛然与正式,但他的声音却是惶惑不安的,“你,为什么送我这样的表。”

        这样贵的表吗?还是,这样别有用心的表……

        舒晚风一愣,双唇微张,似乎有很多话要解释。但他最终只是垂下手。

        “大学毕业是非常庄重的事。”考虑到夏天的心情,以及自己最近频繁逾矩的行为,舒晚风不由小心翼翼的,“礼物自然不能太随便。”

        “所以是毕业礼物……”夏天脸上过分的红色迅速消退,如同受到巨大创伤以至于失血过多的病患,“和送给林耀的相机一样,对吗?”

        面对他煞白的、无所依从的脸,舒晚风也陷入巨大的茫然。

        他们同时站到一座悬崖的边缘,不知该如何抉择。生命的来去不由自主,感情亦然。

        如果他是医生多好,尽可以用各种手段去侦测、诊断夏天的情绪和心境,而不是像此刻这般,明知哪里不对,但却不敢随意开出药方。

        “夏天。”舒晚风担忧地唤他,“不喜欢的话,我再去买一份你喜欢的。”

        “不用了。”夏天疲惫地摇摇头,“我不要。”

        舒晚风从未听过夏天用这样冰冷而倔强的语气同他说话。

        “其实真的不用介意。”故意忽视那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舒晚风选择另一个角度去劝慰他,“以我们的关系,实在不用算得这样清楚。”

        短暂的静默过后,夏天嗤笑一声,“我们?关系?”他无法再保持冷静,笑容愈发灿然,但情绪愈发崩坏,“我是你的谁啊舒晚风,我救过你的命吗?值得你送这样的礼物给我?”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重重地喘出一口气,眼神里浮现一丝希冀,“你说,我是你的谁?”

        面对突然充满攻击性的夏天,舒晚风无所适从地沉默两秒,“我们一起长大,是亲人……”

        “行了。”夏天打断他,“我不想听。”他强迫自己不要尖酸,但没能忍住,“我是亲人,对,没错,那孟老师是什么?梁晚夕是什么?你心心念念的那个初恋又算什么?!”顿了顿,自嘲地扯扯嘴角,“忘了,还有郑隽。”

        舒晚风久久不能言语。

        怒气冲冲地解开门锁,夏天想要离开。气氛太窒息了。他们都需要好好想想。

        舒晚风却执着地拽住他的手腕,逐一地解释道:“孟静斜只是高中同学,郑隽只是同门师弟,至于梁晚夕,我是看你为难,才想着替你解围……”

        “为不为难都是我的事!我和别人相亲你掺和什么?”脖子上的青筋一鼓一鼓,夏天连珠炮一样将累积的所有不满朝舒晚风发射,“林耀是我的朋友,你送他那么贵的相机有想过问问我吗?林耀是直男,人家有女朋友,你想没想过人家女朋友会误会你们的关系!”

        “我送他礼物只是为了感谢他四年来对你的照顾。”舒晚风倍感无措,他知道夏天误会了太多,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像是狡辩,“而且我们都是男人……”

        跟被刺中死穴似的,夏天身体一抖,“是啊,都是男人。”他方才还算昂扬的斗志全化作自嘲与不甘,“男人之间做什么都不算数对吗?”

        说完,他紧闭双唇,无比后悔。

        这样说,和承认自己喜欢他有什么不同。

        先承认喜欢没有关系,但至少该是在双方都有意让关系更进一步的情况下先开口,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逼迫,一个躲避,中间还掺杂甲乙丙丁。

        “夏天,”舒晚风喊他的名字,已然疲惫至极,“我有那样不堪吗?”

        夏天感觉灵魂出窍一样。他活了二十三年,从没有一刻像现在,思绪混乱又毫无尊严。

        死命地抓住衣角,夏天的语气很弱,“你是在质问我吗?”话音一落,憋了许久的眼泪滚滚而下,犹如骤雨倾盆,“和别人好声好气地说话,讨论唐诗宋词也不嫌烦,我才说了几句你就跟我厉害上了……”

        那眼泪简直砸在舒晚风心上。从小到大,他最受不了夏天哭,又何曾有过让夏天这样痛哭的时候。

        就算他不堪吧,不,他就是那样不堪。什么对错、逻辑都不再重要。认错道歉都无所谓,只要他别哭。

        舒晚风忙不迭伸手去够他,想用拥抱化解他的伤心难过。

        结果夏天一把推他个趔趄,把手表连同包装以及脱下来的学士服一齐砸到他脸上,用愤怒的哭腔骂道:“找你的鬼初恋去吧!”

        然后打开门跑了。

        老陈从药店钻出来,打远儿瞧见夏天抹着泪往学校里跑,心里咯噔一声,快步走到车边。他们舒总魂儿都没了,搂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搁那儿灵魂出窍。

        虽然他不想看,但舒晚风脸上被砸出来的伤口太过明显,由不得他不看。

        老陈不敢出声,老实巴交地在外面等着。十几分钟后,舒晚风摇下车窗,按着跳痛的额头,对他说:“回公司吧。”

        老陈叹了口气,没敢多嘴。

        临时张罗的紧急会议上,总裁本人很不在状态,一场会议开得七零八落,几名股东打着哈欠,不情不愿地说着质疑某项决策的发言。

        散会后,郑隽脸色阴沉地拦住舒晚风,不可思议地质问:“就为了参加那个小豆芽菜的毕业典礼,你连夜坐飞机回来?舒晚风,你是个人,连轴转会猝死的你知不知道!”

        “也有别的原因。”舒晚风不想和他纠缠,“和大明集团的风电项目进展到哪一步了?”

        郑隽如鲠在喉,“战略合作基本敲定,不过他们的外包公司被人盯上了,我建议再观望一下。”

        舒晚风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随时报告进度,数额巨大,多加留意。”

        “知道。”已经习惯被敷衍,郑隽叹了口气,“回去休息吧,你看起来非常不好,我送你回家行吗?”顿了顿,没忍住,“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的私事。”舒晚风本来朝办公室走,脚下一顿,“我记得告诉过你,不要妄想故技重施。”

        在趁人之危的问题上,郑隽的确有前科。他曾经借着送舒晚风回家的机会,想做些有的没的……

        舒晚风疲惫地捏捏眉心,见郑隽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不由心累地劝说:“找个真正喜欢的人吧,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我就是喜欢你啊。”越被舒晚风正经地拒绝,郑隽越是忍不住轻佻地逗他。

        甚至靠过去,勾他的领带。

        舒晚风及时避开,只拿冷淡的眼神凝视他。

        郑隽抬起手,往后退一步,以示清白。

        “你只是想要安全感,郑隽。”舒晚风第不知多少次拒绝他,开解他,“不是所有人都会因为钱爱上你,也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钱离开你。”

        郑隽嬉笑地听他说完,完全没往心里去,“好啦师兄,我知道你累了,先休息好吗?”

        郑隽走后,舒晚风转身进了办公室里的休息室。

        太累了,三天三夜只睡十个小时,铁人也熬不住。但是毫无睡意。

        他靠在床头,熬着猩红的双眼,盯着墙角的落地灯出神。卸下所有伪装之后,什么理智、冷静都离他远去。他也只不过是个囿于感情漩涡的普通男人。

        片刻后,他从酒柜里拿出两瓶红酒,一个人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尾,一杯又一杯地灌醉自己。

        夏天的讽刺和责问犹在耳畔,哪怕刚才开会时,也一直在他脑海循环播放。

        他自认不是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小孩子。相反,他开窍得太早,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对情若弟弟的人产生非分之想。

        从懂得什么是爱欲那天起,他的爱便注定阴暗、煎熬。

        得不到的,不应该的……他无数次告诫自己不要越陷越深,却又完全控制不住。他做过卑劣的臆想,在短暂又混乱的青春期里左支右绌。

        夏天骂他忘不掉初恋。他的确忘不掉。有那样一个人,生来便对他毫无戒备,傻乎乎地分享他的喜悦、痛苦、孤单、欢闹,不会厌烦,不嫌麻烦,不懂拒绝,不会离开。

        怎么忘呢?把心剖出来,彻底碾碎吗?

        母亲的花房是个不错的避风港。从发觉那份感情开始,花房成为他躲躲藏藏的去处。在那里,他可以将心的大部分蜷缩起来,只留出很小的一部分去感知外界。他可以播下一颗又一颗的玫瑰花种,看它们发芽、抽枝、出苞、绽放。

        玫瑰的花瓣也是蜷缩的,和他的感情一样,红艳浓烈,见不得人。

        事与愿违似乎总爱光顾本就不算体面的人。他的玫瑰花被推倒了。连同他藏得隐秘的心事一起。

        是谁做的坏事?

        酒太烈,舒晚风醉了,有些想不起来。

        “哥!”

        有人叫他。

        舒晚风晃晃晕眩的头,一抬眼,看到那年十四岁的夏天/朝他笑哈哈地打招呼。夏天身后跟着一个白皙漂亮的女孩子。两人并排走进他的花房。

        “又在浇花啊。”夏天笑咪咪的,对舒晚风身处花房这件事没有任何惊讶。他身上的蓝白色校服皱皱巴巴,仿佛在土里滚过一遭,转头和身边的女孩子吹嘘,“我哥可厉害了,成绩好、长得帅,种花也特别在行!”

        女孩子身上也有些土,正羞答答地打量舒晚风。

        舒晚风不由自主地放下水壶。

        这是回到过去了吗?他疑惑,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但习惯让他顾不上费解太长时间。夏天搞得一身脏。

        “不是去学校听成绩吗?怎么搞得一身土。”只能任劳任怨地走过去,给他拍打身上的尘土。

        夏天伸出胳膊,示意他袖子上也脏了,另一只手却握住那女孩子的手腕,自吹自擂:“我英雄救美去啦!这是我的新朋友,江郁郁。郁郁,这是我哥舒晚风,今年高考的理科状元!”

        “已经能查成绩了吗?”江郁郁惊讶的表情一如当年。

        “他瞎说的,还有半个月才出分儿。”瞥到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舒晚风匆忙转头去看不远处正滴着露水的玫瑰。

        背后是夏天和江郁郁的喋喋不休。

        “你喜欢花吗?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吧。”

        “对啊,你家好漂亮,居然有这么大的花房。”

        “嘿嘿都是我哥的功劳,最近兰姨都不太照顾这些花的,全靠我哥每天过来浇水修剪。”

        “好厉害啊,那些玫瑰也是自己种的吗?开得真美。”

        “厉害吧!也是我哥种的!你喜欢哪朵,我摘给你,别人不能碰我哥的花,我碰没关系。”

        “你哥对你真好。”

        不用回头,凭借记忆,舒晚风知道江郁郁一定笑得很甜。她的脸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舒晚风感觉自己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拎起夏天扔在一旁的书包,走出花房,回到他们的房间。

        这间房原本是他一个人的,后来夏天来到他家,小屁孩儿怕黑又怕鬼,不敢一个人睡,生生霸占房间的一半。伊兰提过要给两人分床,但夏天胆子真的太小,又因为过早离开父母,害怕任何意义上的分离,又哭又闹一个多月,总算让伊兰死了心。

        九年,足以让纯真的感情发生质变。舒晚风在夏天做错的题旁边写下注解,脑子里却在回忆,他对夏天的感情,究竟在何时发生的变化。

        他想起某个相拥而眠的夜晚,想起某个努力叫醒贪睡的人的清晨,想起某个互相依偎的瓢泼雨夜,又想起某天回到家后,餐桌上摆着的一碗凉透的面。

        他从此畏惧夏天,畏惧夏天的人,夏天的笑,夏天的眼泪,甚至夏天这个季节。

        没有什么大不了,青春期总是充满无稽之谈。舒晚风记得自己那时总是如此自欺欺人。

        他甚至尝试和陌生的女孩子约会。

        最后因为过于冷漠,被人兜头泼下一杯冰水。

        但也没什么大不了,被泼水而已。

        他记得自己那天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回家,照常打开门,照常在门厅换鞋,小心翼翼,唯恐吵醒已经沉睡的人。

        可事情总是不按照所预期的发展。大半夜不睡的夏天欢快地从三楼跑下来,笑容明亮,足以让黑夜发光。他记得夏天姿势懒怠地趴在二楼的扶梯上,如同黏人的小狗见到晚归的主人,兴奋地对他喊:“哥,你总算回来啦!再晚一秒我就睡着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寻常的一天。但舒晚风拎得好好的书包,咚的一声,掉在地上。

        “哥,郁郁家人有事出门了,今天是端午节,她一个人过节好可怜,能不能留她住一晚啊,反正叔叔阿姨都不在,就叫她睡客卧好不好?”

        梦境还在继续,舒晚风看着走入房间的夏天和江郁郁。

        他记得这一天父母说去办出国的手续,好像要明天或者后天才回来。他那时不懂为什么手续需要办这么久。后来才知道,伊兰其实去了医院。

        那时的他根本不愿意让外人留宿,但他不想夏天不开心,便答应了。

        关于出国这件事,那时的夏天完全不知道。毕竟只是父母要暂时出国,舒晚风以为自己并不用离开。他会留在国内读大学,照顾胆小黏人的夏天。所以就算晚些告诉夏天也没关系。

        沿着梦境中的楼梯走下去,舒晚风一板一眼地重复记忆中应有的步骤。

        梦里的一切如此真实,空气中的微尘、煤气灶上的火苗、指尖滴下的水珠……他为晚饭而忙碌,但心里知道,接下来马上要发生些什么。

        沉睡中的舒晚风焦躁得翻身,手指痉挛着抓住地毯,醉得晕红的脸颊现出冷汗和惨白,俨然提前陷入噩梦。

        没有人能阻挡时间的流逝,哪怕这是他的梦,他也无法略过现实,仅仅按照自己的意愿编织梦境。

        花房里传来一声巨响,被某种力量牵引着走进去,舒晚风看到自己种的那排玫瑰无一例外倒在地上——泥土四散,枝叶凋零,花朵碎落满地,如同一具具支离破碎的美人玩偶,毫无声息地横陈在案发现场。

        这些玫瑰他养了整整一年。才开花。

        看向离花架最近的江郁郁,舒晚风猜测自己的表情应该悲愤交加。

        “是我推倒的,哥你别生气,我赔给你!”

        夏天挡在江郁郁身前,和记忆中一样,为了一个才认识的女孩子,对他撒谎。

        “你拿什么赔。”舒晚风平静地说,无甚感受地重复着早已习惯的噩梦,仿佛只是完成一项任务。

        “你看!还有一朵没坏!”夏天蹲着,从满地残片中扒拉出一朵勉强没有碎掉的花,献宝似的递给舒晚风,“哥你看,还有一朵,我拿它当种子,一定能种出一样的花!”

        好傻啊,舒晚风看着夏天想。

        但他无法对夏天严词厉色,“给你了,插到花瓶里,应该还能养活几天。”

        夏天照办,唯恐他发火似的,拉着江郁郁躲到房间里。

        舒晚风便继续去做他的晚饭,然后对着满桌的饭菜发呆。

        他那时在想什么?哦,好像是在异想天开。他希望自己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房间,看看他不在时,夏天能和那小姑娘做什么事。

        但他没有,是的,他的确没有。因为他早已有所打算。他会等夏天过完十八岁生日,选择天气晴好的一个午后,在温馨和谐的氛围下,袒露自己的心迹。

        三楼突然传来江郁郁委屈的哭泣,“我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吧!”

        紧接着,是花瓶掉在地上的声音。舒晚风闭了闭眼,心说这梦境还真是一丝不苟,任何环节都不曾遗漏。

        江郁郁跑下来,莫名其妙地瞪着舒晚风。舒晚风和她对视,半晌后,说:“先吃饭吧。”

        一桌子饭菜,只有他们两个人吃,夏天不肯下楼。估计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吵架,抹不开面子立刻和好。

        吃完饭,江郁郁赖着不动,舒晚风说:“你去楼上休息,我单独和咩宝儿谈谈。”

        夏天小时候就爱哭,哭得急了还会发出小动物似的声音,又属羊,伊兰就喊他咩宝儿,舒晚风也跟着喊。

        只是十二岁后,夏天不喜欢别人喊他咩宝儿了,舒晚风也很久没有喊过他的小名。但当着江郁郁的面,当年的他没有忍住,想方设法强调自己于夏天而言是亲近且特殊的。

        时隔九年,依旧如此,毫无长进。舒晚风感到可笑,为这样失败的自己。

        江郁郁果然愣了,然后沉默地转身上楼。

        不久后,夏天蹑手蹑脚来到餐厅。

        舒晚风在喝酒,夏天贴着他坐下,小心翼翼地问:“哥,你不高兴吗?”

        舒晚风不回答,反问:“怎么和人家吵架?”

        夏天皱起鼻子来,语气里充满少年的天真,“她要那朵玫瑰,我一开始不给,她立刻生气,我就说给她,结果她又不要……唉,女孩子真难懂。”

        舒晚风问他:“开始为什么不给?”

        “怕你不高兴。”

        “后来为什么又想给?”

        “怕她哭。”夏天叹了口气,沉重之感如同解不出数学题,“为什要哭啊,我都愿意给她了。”

        梦中的舒晚风也会闷痛。无论现实还是梦境,他始终比不过一个女孩子重要。

        “敢不敢喝酒?”舒晚风给夏天倒上一杯,“度数不高,尝尝?”

        既然如此,那便让梦境尽快结束吧,让痛苦也尽快结束。舒晚风等着夏天醉倒,等着最残酷的一刻发生。

        夏天从小觊觎舒深的好酒,无法禁得住诱惑,咕咚咕咚灌下一杯又一杯。

        他终于醉倒在桌子上。

        舒晚风继续独自饮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睡颜。

        食指难耐地摩挲高脚杯的侧壁,几个呼吸过后,终于不甘心隔靴搔痒,他鬼使神差地低下头,想要轻轻碰一碰夏天的侧脸。

        “你在做什么?!”

        江郁郁果然也走下楼来。

        快点儿结束吧,不要再拖拖拉拉。舒晚风放下酒杯,站起来,一只手抚摸着夏天的颈侧,对大惊失色的江郁郁非常恶劣地笑:“你不是看见了?”

        “你恶不恶心!”江郁郁面红耳赤,气得跳脚,“他是我男朋友,你走开!”

        “恶心?”舒晚风缓慢地反问,低头看夏天沾着酒渍的嘴唇,“我可不觉得恶心。”

        江郁郁猛地冲过来,要和舒晚风一决生死。

        喝过酒的男孩子手下没有轻重,本以为只是抬起手臂一扬,但江郁郁却重重地摔到地上,后脑勺甚至磕在栏杆上。

        梦境重复着曾经的混乱,居高临下地盯着擦破手掌的江郁郁,舒晚风无比快意地想,看吧,我又一次推到你,虽然只是在梦中。

        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光,无论何时,他都要小心翼翼地藏在暗处,老鼠似的躲避人群。一切一切,只为在偷看心上人的时候,不被发现贪婪的企图。

        可凭什么江郁郁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夏天是她男朋友。

        她凭什么?难道仅仅因为,她是女生吗?是天生就该和男生在一起的女生吗?

        “他不是你男朋友,”舒晚风的眼神透出决绝与笃定,“他是我的。”

        “你是变态!”江郁郁哭泣着骂他,“你是大变态!你神经病!”

        梦境忽然扭曲,一片嘈杂中,伊兰脸色苍白地闯进客厅,狠狠扇他一记耳光。

        其实不止一记,伊兰那时正处在发病期,情绪癫狂,拽着他的衣领,打得他一度失去听觉。

        舒晚风记得自己有小声喊过疼,但伊兰没有任何停手的打算。

        有时候舒晚风也会后悔,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锁门,以至于被突然回家的父母撞见那样一幕。

        伊兰暴躁地扇他耳光,咒骂他。那时的舒晚风无从得知一向温柔的母亲为何性情大变。

        舒深和夏一般也在,但他们只是沉默地看着。

        夏一般是来接夏天去南方参加夏令营的,舒晚风记得他冷漠而嫌恶的目光。

        “他是你弟弟,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他!”

        “晚风,你太让叔叔失望了,夏天要是被你带坏,你让我和你郑姨怎么活!”

        “我造的什么孽,自己是个疯子不算,唯一的儿子也是个疯子!”

        “叔叔谢谢你照顾夏天这么多年,但是以后,你们还是别再见面了。”

        “我不是变态,我不是……”被噩梦困住的舒晚风徒劳地辩白着,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滑落,落在深灰色的地毯上,瞬间消失,没人看得到。

        他的挣扎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令自己坠入更深的梦魇中。

        “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不是我生的!”

        美国的公寓里,伊兰又在发疯。她摔碎所有能摔的东西,跪在地上,用流着血的双手摸索着碎瓷片,“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夺下她手里的利器,舒晚风苍白着脸问她,“妈,我真的这么让你恶心吗?”

        “妈妈错了,妈妈错了!”伊兰又来摸他的脸,染得舒晚风脸上全是血,她哭得好像失去全世界,“怎么办啊宝宝,爸爸不要我们了,他骂我是疯子,嫌弃你是小疯子,他不要我们了……”伊兰又哭又笑地亲舒晚风的额头,说出口的话令人毛骨悚然,“我们一起死掉好不好,我们死了,他会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

        每天每天每天,闹剧从不间断地重复上演。

        用力握着碎瓷片,掌心全是伤口和鲜血,某些瞬间,舒晚风一度试图听从伊兰的蛊惑。

        但他黑暗的世界里还有一束微光,他告诉自己要为那束光活下去。

        一把推开伊兰,舒晚风踩着满地凌厉的碎片去拿药。

        他知道自己转过身的一瞬间,伊兰会满面狰狞地掐住他的脖子。

        “妈妈只有你了,别怪妈妈……”

        熟悉的窒息感在梦里尤为真实。如同跳上岸的鱼,失去水源和氧气,在恐慌和绝望中发出一声哀鸣,舒晚风骤然清醒。

        他感觉无法呼吸,浑身血液凝固成乌黑冰冷的黏腻毒液。如蛆附骨。

        好在窗帘被清风吹开一角,清晨的光透进来,虽然只有一缕。但这一缕微光驱散了暗夜的恐惧,带来了夏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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