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百感交集
海粟熟知郁文生钟情于老式建筑，说是城市的守望者，岁月沉淀像走马观花似的留下烙印，修缮后的崭新模样，掩不住历史的气息。郁文生按海粟的活字地图，临海出发，看到栈桥前的一座极具浓烈文艺复兴风格的，他摸着巴掌大的红墙砖，好似能摩挲着嵌留在墙缝里的海潮。
类似的西洋文化建筑，在青岛不胜枚举，百年风雨的历史令人唏嘘不已。
郁文生蓦地想到了厦门的鼓浪屿，旅游风景名胜之地的万国建筑群，标注着各国的大使馆的标签，背后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在潮起潮落，默默守候着是多人少的回忆。
他突然感受到一些情绪，丝丝绕绕，从眉梢落入心头，充盈在胸腔内翻腾。
“chris，你有想法尽管提出来。”康叔联系他时，郁文生正在研读剧本，编剧老师对作品十分考究，故事情节引人入胜，他可以肯定会是一部成功的谍战电影，加上导演和已定的制作班底。康叔给他看了一段男主演受刑的开机片段，为了彰显扣人心弦的节奏感，导演特地采用了惊悚片的拍摄手法，其中音效配乐和剪辑配合得天衣无缝。
他期待和优秀演员之间的对手戏，正反派之间的多层级的冲突，营造出极致的人物张力，会让观众拍案叫绝，也是电影最大的宣传卖点。
正是如此，郁文生反而对自己出演的角色没有十足把握。
“结局的戏份，我先试试，你看行不行再定。”
郁文生饰演的反派角色，是一位临近战败前的敌方将领，大势已去，在彻夜通宵拷打审问了女主角后，黑暗的空间里，一缕阳光的景，漆黑一片到黎明而出，昼夜交替在他脸上迸发出黑白冲撞，犹做困兽之斗的垂死挣扎，信念崩塌时的万念俱灰，是短暂曲折一生折射在最后一夕。
“你肯来，我放心呐。”康叔理解郁文生的顾虑，他不像内地演员，接受过完整的历史教育的熏陶，但每一位中国人对近现代史似有与生俱来的使命感，这点上郁文生毋庸置疑。康叔当初同编剧讨论男配角结局时，灵感并发出了正反打和镜头构图下的演员就是郁文生。
“睇好你，不要往复杂了想，情感有很多共通的点，大了说是国家大义，何尝不是爱恨情仇。”
导演的讲解历历在目，让原本就对人物念念不忘的郁文生，愈加不可自拔爱上作品。他出发来青岛前和海粟讨论过，换作是海粟，她会怎么演。
香港的维多利亚港素有东方之珠之称，延绵的海岸线成就了得天独厚的天然海港口，烟火会演、维港日活动，还有环岛帆船竞赛等等，与香港息息相关的瞩目活动都离不开它。
港湾周围坐落着数不尽的酒店，其中喜来登酒店，郑文雯以公司的名义替郁文生预留了一件长期租赁的行政套房。
郁文生权衡再三，还是给母亲发了一条讯息：“明日进组，保重身体，有事联系。”
“一念妄心才动，即具世间诸苦。如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念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阿生，你痛苦吗？”母亲一如既发来一段经书语录。
郁文生一键删除了讯息，他伫立在偌大的落地窗前，他俯瞰着灯火辉煌的维多利亚港，人头攒动，渺小如蝼蚁，个个一样又一个个不一样。站在路上，人潮汹涌扑面而来，只顾感叹一生太长，苦难太多。周遭一片冷清，好似随时随地会陷入无边无际的空洞。多少次了，他辗转反侧在此种撕扯漩涡，被透支被消磨，被碾碎被吞噬。
一步之遥，方为终了。
他动了动手指，牵动着他拨通了海粟的电话。
冰冷的机械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如振落叶，点着了电流，透过肌肤直达他混沌的脑海，迸裂出炽热火光驱逐了一切。
“郁生？”
“小粟。”他嗓音毫无生气。
海粟陡然坐起，郁文生的嗓音毫无生机，她提到了音量故意不满地戏谑道：“你在哪？你喝酒了？”
一段长时间的茫然，海粟紧张不安地咬着嘴唇，她默默数数着，敏捷地找到了另一只备用手机，时刻准备联系morwen。幸好，在数到八时，电话里的传来郁文生往日的慵懒声线。
“我在酒店，你等一下，我喝口水。”
她松了一口气，听见他走路趿着拖鞋的拖沓响：“哎，你是在闹起床气吗？really？”
郁文生旋开纯净水的瓶盖，咕咚咕咚几大口渴完满满一瓶水，然后一只手蛮力压缩了空瓶，瞄准角落里的垃圾桶，准备扔出之际发现掉落地上的空瓶，海粟好似看透了他，一语中的。
“不许用丢的！”
他闻言不由丧气，默默收回了蓄势待访的投掷动作，认真地摆放回，只见桌面上一字排开了数个。
“不要攒在桌上，走过去扔进垃圾桶。”
郁文生眯着眼，无声地笑了一脸，嘴角咧至眼梢，再稳稳地落入眼眸里，笑意渐深。他轻轻地应了一声“哦！”，然后乖乖地一把抓起了所有空瓶，慢慢走过去悉数扔进垃圾桶，又收拾干净地面。
海粟安静地听着电话那边的响动，不用猜，就像是她身临其境。
她甚至联想到，若是她在，郁文生一定会开口抱怨水太冰了，空调不冷等等，诸如此类麻烦不断的小挑剔，她归纳总结为一句：能力不足要求挺高小毛病不少。
郁文生的粉丝眼中如神般存在的他，是开了美颜滤镜效果。
“我临时搬了新住所，地址发你了，下次来上海叫小胖去接你。不要任性，给已经拥堵不堪的上海交通再添堵了。”
“好，余茜茜已经到美国了吗？”郁文生打开了行李箱，找到剧本。
海粟口齿不清地说道：“对，叔叔阿姨陪她一起过去的，对了，我收到了小baby的三维照，眼睛和鼻子和余茜茜一模一样。”
“所以是女孩子啊。”郁文生问道。
“男生像妈妈才是，你懂什么。对了，你看下行李有没有带常备药，青岛多是海鲜，让morwen姐给你备肠胃药。”
郁文生倚靠在沙发上，剧本摊放在膝盖上，逐一翻页着，“我看看，带了。原来是儿子啊，那不怎么样。”
“要你管！没事就怪了，我忙着呢。”海粟气鼓鼓地回了一句。
“我有认识的朋友在美国定居，martin，你见过。是否需要我联系他帮忙照应？”
“对哦，康叔的儿子，他现在身体恢复了吗？”
语调上扬，是她开心的样子，他心情似乎也跟着好了很多，笑着回道：“哦，差不多勉强算是一个正常人，帮帮忙应该问题不大。”
“需要，帮我谢谢他先。”
郁文生明白她的顾虑，直言会交代对方多加注意，海粟心满意足，不忘吝啬地表扬了他难得机灵一次。
“小粟，上次同你说的剧本结局，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演？”
海粟沉默良久，然后说了四个字百感交集。
百感交集，郁文生反复回味，回到了那个不可言说的夜晚。
海浪翻卷出层层叠叠的花簇，仿佛盛开的夜来香，裹着美人鱼肝肠寸断的哭声，从海底深处走来，在海风里如歌如泣。
海粟俯身从他口袋里搜刮出烟夹，那是她送给郁文生二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其实是一种糖罐，里面装着各种闻所未闻的怪味硬糖。他吃过一颗薄荷牙膏味，还尝试过臭鸡蛋味。她拿来整蛊自己，他用来戒了酒瘾。长达半年的酗酒，他的身体终于发出了严重警告，先是手抖，再是咳嗽，头疼得整个人痛不欲生，好似处于延绵不绝的感冒症状里，久久不能痊愈。
海粟挑了一颗丢进嘴里，苦味渐渐弥漫，一点点汲取着口腔内的唾液，分泌出一丝回甘。
她敛着眼，语气似叹：“郁生，我啊，爱情不重复是真的。”
“我知啊，你怕甚。”
她分明攥得用足了力气，还是被郁文生地从她眼皮底下取走了糖盒，手到擒来。他倒出一颗在掌心，抬手从她耳畔掠过，变戏法似的出现在另一只手，看上去天衣无缝，其实只能骗一骗小朋友。
海粟轻睨了他一眼，嘴上说着幼稚，脸上却乐开了花。
海粟抓起一把沙子在掌心摩挲，又痛又痒，越用力流沙越不受控制地散在风中摇曳而去。
“你长我几岁，怕你忘记呗。”
“你记得，我就忘不了。”
从他说完那句话结束，从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开始，百感交集，这四个字，整个世界从郁文生的身边擦肩而过。
伴随着导演一声“卡”，长达十分钟的镜头，一条即过。
时间很奇妙，郁文生时常会想，时间的尽头有什么。morwen告诉他应该反问自己，如果有一天他可以逃离时间的裹挟，他会毫不犹豫地走向哪里，他想确认的又是什么。
那里有一个女孩，她牵着一个灵魂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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