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我俩走过睡得像死猪一样的那三人。方小妤系上围巾，我穿好外套，抬起卷帘门。
空荡荡的街。早餐摊开始陆陆续续地支起来，人们像忙碌的蚂蚁，庸碌且平凡。
我开车载着方小妤，在空荡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疾驰。方小妤坐在后座上，歪头靠着车窗，愣愣地出神。
“能开车窗吗？”方小妤问。声音中浓浓的鼻音。
我从后视镜瞄她一眼，伸手按下旁边的按钮，她旁边的窗子缓缓降下。
冷风灌进来，吹起方小妤蓬松又凌乱的头发。她伸手把一缕飞扬着挡了她视线的发丝别到耳后。
“不冷吗？”
“没事。”她又捂了捂围巾，闭着眼。
我径直向着大桥开去。
我在大桥桥头停好车，方小妤自觉地推开车门下去。我俩沉默着并肩往桥中心走。走了一段她停下脚步，趴在大桥的栏杆上眺望。
我站到她旁边，从口袋里摸出两支烟，递给她一根，又给她点上。
“谢谢。”
我自己也点上烟：“有心事？”
她愣了一下，噗嗤一下笑出来：“这不是我问你的话吗？”
我跟着笑，没吱声。
很奇怪，我这么社恐的人，在这种两个人沉默安静的气氛里也没有尴尬到脚趾扣地。我俩就安静地抽着烟，谁也不说话。
桥上风大，我抽了一半就掐了烟，把冻红的手揣进衣兜。
“我爸死了。”方小妤突然开口说。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啊？”
“才不久我妈给我打电话跟我说的。对，就是你去上厕所那时候，我妈刚给我打完电话。”
我想来想去不知道说什么，就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节哀。”
“我没啥感觉，真的。”方小妤也掐了烟，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我巴不得他快点死了。”
我愣在原地，正拍她背的手僵在空中，又尴尬地缩回来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他不配当爹。啊不，应该是不配当人。从我记事开始家里就没消停过，客厅里不是烟味就是酒味，还有一群大老爷们儿打牌的稀里哗啦声。每次好不容易散局安静下来，我爸都醉醺醺地瘫沙发上。”方小妤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我家那沙发，都被他烟头烫了好几个窟窿了。”
“我妈是医院护工，怂得很，又怂又贱，根本不敢管他，还给他收拾他喝多了吐的那些烂玩意儿，还有一帮人留下的酒瓶子和烟灰。我爸根本不上班，天天在家里跟一帮无业游民打麻将，喝多了就吹牛逼，说他靠打牌就能养活三口人。他养个屁啊，家里的钱都是我妈在医院给病人端屎端尿伺候出来的。”
“我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在班里都是特困生。初中班里有个女的带头搞孤立，趁我午睡剪我头发，往我凳子上倒钢笔水，捡死老鼠往我书包里扔，之类的。可幼稚。有一天我忍不了了，我一个人，跟她们一群打起来了，”方小妤若无其事地对我笑笑，“厉害吧？”
她又撩起头发给我看她耳后的疤：“虽然耳朵让那女的给我撕了一半下来，缝了几针，但是她也被我打的没人样了。”
“当天我自己去医院缝针，回家又被我爸打了一顿，拿酒瓶子往我脑袋上砸，我妈都不拦着。要不是我命大……”
她讲的时候语气没事人一样，像在讲别人的事。但是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风吹的还是又哭了。
“后来我就不去学校了，在家复习等着中考。打牌声叫喊声，关着门都听得见。那段时间天天做噩梦，一闭眼睛就是恶心的呕吐物，我爸砸下来的酒瓶，欺负我的那些人扭曲的脸，还有一地七零八落的头发。”
“中考倒是还行，虽然不是重点高中，但是没有沦落到那些垃圾高中，我就知足了。高中没上几天，我爸赌博把家里的钱败光了，学杂费都交不起。那天我在家看着我爸一边摔东西一边管我妈要钱，我妈在一边哭哭啼啼地找出房产证，我都麻了，我整个人动不了，只感觉喘不上来气。等看到我爸又粗着嗓子打起电话，叫人来家里打牌，我没忍住一边哭一边喊了一句操你妈的。我喊可大声了，我感觉我这辈子都没有叫过那么大声。”
“从那之后我就没回过家了，也不上学。不管我妈怎么给我打电话我都不回去。我去网吧当过网管，给饭店洗过盘子，在夜店卖过酒，反正不问学历的工作，我几乎都干过。”
我没忍住插了一句：“未成年人也雇？”
“谁管那个啊，”方小妤无所谓地摆摆手，“人家只看你干得好不好，盘子洗的干不干净，卖不卖得出去酒。”
我没再说话。
她继续说：“后来我爸开始给我打电话管我要钱。一开始还假装好声好气的，后来就开始骂了，骂的可难听，什么词都骂，什么难听骂什么。说我是出去卖的，做鸡也得拿钱孝敬他。可能最开始我还没打算离开那个城，但当时我只想跑，想离他们远远的。所以我就买了张站票，到这儿来了。”
“其实我没上什么音乐学院，吉他也是自己学的，我当时怕你们不要我。”
我问：“所以其实你也不是二十四岁？”
方小妤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嗯，我二十。”
我低着头看着冻结的河面发呆。我不是共情能力很强的人，但听到方小妤说这些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像拴着块大石头，一点一点慢慢往下沉。
所以其实是因为方小妤自己经历了这么多，所以才会察觉到我每次微乎其微的情绪。她问我的每一句“有心事吗”，其实都是在问她自己。
方小妤看了看我，低头轻轻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啊，说的有点多了。”
“没关系，”我摇了摇头，“那你为什么哭呢？”
她有点儿诧异地看着我：“你知道？”
“看得出来。”
她重新趴到栏杆上：“没办法，没控制住。可惜我真是他们亲生的，我身体里流着他们的血。”
我俩都看着远处愣神。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可能也不需要我安慰。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应该早就习惯了。
“既然你都知道我没上大学啦，那我可不假装周末才能来了啊？我可以天天晚上来吗？”她扭头看着我。
“可以。”我想了想，又说，“你白天也可以帮着一北他们干点活。桥洞楼上有个房间，收拾收拾可以住人，你要是想省房租可以住。”
方小妤眼睛亮了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你该不会是在可怜我吧？”
“没有。”
“好吧，”她把头埋进胳膊，“我真不想让人可怜我同情我，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为了省房租或者多开点工资。”
“我知道。”
昨天晚上吐的天翻地覆，现在意识和身体都完全清醒了过来，就感觉有点饿了。我说：“走吧，饿了。”
方小妤说我也是。
我随便找了个早餐摊，买了五个人的豆浆油条，开车回桥洞。
李同岁她们还在熟睡，我看着来气。尤其是看到李同岁冷了还往陈清明怀里钻那个贱样，我很难忍住不往她脸上泼开水。
我皱着眉开窗通风，踢了踢李同岁的脚，说起来吃饭。李同岁支吾着醒过来。陈清明大概没有李同岁睡得那么死，李同岁一动，她立马就睁了眼睛。
一北也抬起头，因为畏光而眯着眼。
“吃完把楼上那房间收拾干净。”我一边跟一北说着，一边把还没凉透的豆浆油条放在桌上。
一北懒散地跟我贫：“啊，怎么能让人超时工作。”
“小妤住。”
“这就去！”一北像个猴似的蹿起来。
“吃完饭再去。就你这小体格，收拾收拾昏倒了。”
一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方小妤淡淡地笑。
李同岁拆开塑料袋，把吸管插进豆浆里递给陈清明，不明所以地问：“小妤住这啊？”
我看了方小妤一眼，嗯了一声。
“为啥？”
“方便。”我简短地搪塞过去，大口地往嘴里塞着油条，“以后她天天上班。”
李同岁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她看出方小妤的事我不方便说，也就不再追问了。
“那下午让一北陪她去家具城看看缺不缺什么东西添置添置，房东说楼上那间好多年没人住了，一点人气都没有，怪冷清的。”李同岁撕开杯子的塑料盖，拿油条蘸着豆浆吃。
我说：“我跟她去。”
一北本来因为兴奋而举起的手又失落地垂下去。
我不是不想让一北陪方小妤去，但是一北话太多了，方小妤本来就情绪不高，我怕他又问东问西，不合适。
“你帮小妤收拾楼上。”我又补充。
一北哼哼唧唧地坐下吃饭。我一直觉得一北有点gay里gay气，很有同性恋的潜质，谁知道他会喜欢方小妤。
也是，方小妤美得要死，就算一北是个弯的也能让她掰直回来。
那方小妤呢，她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女生的呢。
这么想着我咀嚼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余光从眼角扫了一眼安静吃饭的方小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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