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客栈与臂弯
刚才聊了小半个时辰，苍流音对这人的戒备早没有一开始那么强烈。转念一想，要是去找柳意，恐怕还得解释一大堆，眼下都到了客栈门口，不如暂且睡一晚再说。
这家客栈格局精巧，桌椅繁多却不显拥挤，造型雅致的灯盏古玩恰到好处点缀各个角落，三更半夜没有客人走动，却仍然留着两名小二坐在柜台照应。
苍流音心道，这种客栈一晚上的价钱，想必与绕香楼那间逢因阁不相上下。瞄一眼夏离渡身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衣裳，再低头看看自己穿了两天的红衣衫，寒酸气息冲天而上，呛得苍流音心中泪流不止。
夏离渡吩咐店小二准备洗澡水和衣服送到楼上，带着苍流音上楼，打开一间屋子的房门。
苍流音走进去，撩开浅蓝色帷幔，外层珠帘相撞叮当作响。
床榻又香又软，舒服的叫人只想倒头睡去。苍流音从头滚到尾，抬头却见夏离渡穿过帷幔，在窗边一张宽椅坐下。
半开窗扉透进月光落在他眼角眉梢，而他一只手支着脑袋，偏头注视着苍流音，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神情晦暗不明。
苍流音坐起身，对方坐下就不打算走的架势，他忍不住问，“那什么，你不用回房歇息吗？”
夏离渡勾唇，从容笑意自嘴角缓缓绽开，这回倒是让人看得清楚，“阁下想要我回哪里去？这里就是我的房间。”
“……”
苍流音终于明白，刚才他为什么会用那种神情看过来，现下自己躺的，恐怕就是夏离渡平日里睡的床。
但是，突兀站起来未免刻意，再说了，都是男人，在床上滚一下有什么关系。于是他继续将这个床坐得稳如泰山，“刚才在门口你怎么不和我说？那这样，要不你再帮我开一间房吧，我等会儿还要洗澡。住店的钱现在肯定是还不上的，等日后我发了横财，再一并还给你。”
夏离渡道，“我前两天刚好听店小二说起，这家客栈最近生意很好，其他房间被订满了。现下只有两间房可以让你选，一间我的，一间尹夜的。阁下还是要换房吗？”
苍流音猜想，尹夜应该就是那个见过一次的下属。这么一个空气里都飘飞着金钱气息的客栈，要说被订满了，他是绝对不信的。
然而，两人说话的时候，帷幔外小二已经将浴桶的水打好了。苍流音对琐碎的事情不太上心，心道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那样吧，顺着对方话头道，“如果只能在这两个里面选，那我还是和公子住一间吧。等会儿我叫小二送一套被褥上来，我打地铺就好。”
夏离渡蹙了下眉，不置可否。
浴桶放置在一张半透明的屏风后面，苍流音脱去衣服舒舒服服洗了半天，期间隐约听到夏离渡推门出去，过了一会儿又回来。
拿起旁边店里准备的崭新衣服，苍流音才注意到，原来方才夏离渡吩咐店小二替他挑选的，竟然也是一件红衣。
或许是看见他身上穿着红色，对方误打误撞猜对了他喜欢红色。不过，想到逢因阁细致周到的招待，这个体贴入微的举动，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苍流音系好腰带，擦拭着湿发绕过屏风。帷幔前桌子上摆放一盘纱布和几瓶不同颜色的小瓷瓶，夏离渡坐在旁边，拔掉其中一只瓷瓶的瓶塞，凑过去闻药味。
苍流音勾了他旁边一张方凳坐下，“公子有哪里受伤了吗？”
夏离渡脸色一凝，看向他肩膀，“受伤的不是我。”
苍流音侧头，想起刚才骷髅手抓他，在他肩膀留下五道深可见骨的抓痕。
不过，他向来懒得注意这些细节，对自己身上的伤，除非痛得夜不能寐或者关系到性命，一贯采用静养方略。所谓静养，就是撒手不管让它自己长好。
所以对于肩膀上这道伤，洗澡时水一淋发痛的时候注意到了，穿完衣服立马就忘的差不多。夏离渡居然会留意这种事，还专程让小二送来纱布药膏，倒是让苍流音感到诧异。
“谢啦！我自己来吧。”
药都送到面前了，苍流音哪里还能明目张胆懒下去，解开外衫露出肩膀，旁边那人半点避让的意思也没有。
苍流音接过药瓶，看见夏离渡盯住他肩上抓痕目不转睛。心里别扭一下，又道反正都是男子，看个肩膀又不会少块肉，何况这药还是人家准备的，也就坦坦荡荡当着对方的面上药。
肩膀前面的伤还好，在夏离渡的指点下，他将各种药粉按顺序撒了一层又一层。后面的伤口处理起来却非常棘手了，苍流音挺直脊背试图往后面倒药粉，一只手握住他的手指，将掌心药瓶轻轻夺走。
夏离渡撩开贴在后背的湿润长发，视线在他过分白皙的脖颈一扫而过，微微俯身凑近他的后背，说话间药粉已经落在伤处，“这个位置不方便上药。我来吧。”
苍流音嗯了一声，那人一手扣住他没受伤的肩膀，另一只手耐心细致动作着。苍流音的影子投在手侧桌案，而夏离渡的影子比他高大，落下来将他整个人完全覆盖住。
身后动作过于轻柔，甚至让人觉出几分小心翼翼的意味，上完药，夏离渡又替他缠好纱布，苍流音心里的防备，随着纱布层层落下渐次消散开。一片静谧里，他开口道，“我叫苍流音。你呢？你叫什么？”
夏离渡眼睫垂了垂，在脸上留下一道阴翳，纱布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打好，“杜离。”
苍流音笑道，“同一间屋子睡过一晚，以后我们算是朋友了。我叫朋友从来不喜欢直呼大名，这样吧，我叫你阿离怎么样？”
话音刚收住，苍流音笑意顿了顿，又问，“你名字里的‘离’，是哪个离？”
夏离渡沉默一下，“琉璃的璃。包扎好了。”
苍流音拢起衣服，“抱歉啊，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离字，我叫他也叫阿离，刚才只觉得有点凑巧罢了。”
夏离渡坐回他旁边，从桌上一套茶盏中拿出一只倒扣的茶杯，用指头拨弄玩耍，“你方才的神色好像不太好，那个叫阿离的人，和你是仇人？”
苍流音干脆拿过茶壶倒了杯茶，“不是仇人，他是我徒弟。”
夏离渡道，“那么，你应该很不喜欢这个徒弟。”
苍流音埋头喝茶，这一次喝得很慢很慢。
怎么会不喜欢呢。
不喜欢，怎么会在夏离渡与苏景凌对立的时候，选择跟他走。
又怎么会在夏离渡想要把他变成半妖的时候，忍着抽筋剥骨的痛苦满足他的愿望，只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真的会一直站在他这边，会一直陪伴他待在妖界。
一杯茶喝完，苍流音道，“不知道。只是我现在不太想见到他罢了。”
夏离渡将茶杯倒扣放回托盘里，起身进了帷幔。
深夜烛火燃烬，苍流音在地板被褥里裹成一团。
或许由于今天提到了夏离渡，睡着后他梦到很久以前待在临澜门的时候，他和夏离渡、苏景凌师徒三人一起修炼术法、切磋比剑的日子。
半梦半醒间，身边似乎多了一个暖炉，他无意识抬手摸过去，这个散发着暖气的东西硬邦邦的，手感半点也不好。
苍流音颇为嫌弃，缩回手往后面挪了挪，腰后一股霸道的力量压过来，他被按进一个怀抱里牢牢禁锢住。
清冽的海水气息，还有隐隐约约的松香味，陌生与熟悉交错，却意外的让他觉得很安心。
他不再乱动，脑袋蹭了蹭那人臂弯，意识一沉彻底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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