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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五章


梁婉做了好长一个梦,梦见二楼的长廊走到底多出来一个屋子,屋子里关着梁洛文和一个眉眼酷似顾维廷的人,这个人比顾维廷瘦弱些,坐在椅子上,身体被摆出一个僵硬的姿势,头软绵绵的靠在椅背上,见到梁婉进门,神情阴厉的讥讽,说梁婉是个虚伪的人,为了苟活不要脸面,还同顾维廷这样的阴险小人搅在一起。梁洛文在旁边插话,问她梁宁在哪,还问她为什么不回梁家。她感觉梁洛文的目光化成实质,像一双手掐住她的脖颈,但她却无法惊叫出声,只能挣扎着扒住这双手。

        忽然她感觉浑身一冷,身体急速下坠,睁开眼就看到顾维廷的脸,本能的倒吸一口冷气,隐隐发出一声呜咽。

        顾维廷的手钳着她的双手,控制住她睡梦中的挣扎,她的被子被仍在一边,额头和手心还在冒汗。

        顾维廷见她醒了,站起身点亮了书桌上的小灯放在床头柜上,背过身坐在她床边,没给她盖回被子,也不是要走的样子。

        梁婉刚从噩梦中惊醒,看着刚才没出现但胜似出现在梦里的顾维廷,一时有些恍惚,甚至想冲出口问顾维廷,当年为什么娶梁宁,梁洛文在哪里,顾维钧是不是他害的,那些日本人是做什么的,李苑为什么会在他家待着。可见人在梦醒的时候最是脆弱敏感,梁婉以为许多事她都不是很在意,但种下去的种子总会发芽,好奇几乎是人类的天性。

        她不知道顾维廷在等什么,两个人坐在相同的灯光下,分享着相同的沉默。

        顾维廷好像突然忘记了她没有恢复听力的事实,开始一个人坐在床边喃喃自语,梁婉尽可能表现得同之前一样,但顾维廷根本没有转身看她,只是自己说着。

        他的声音很低沉,其实梁婉很久没有听过顾维廷讲话了,为了不让她感到任何的不便,顾维廷在她面前几乎都是写字或者用手势,从不会当着她的面开口,哪怕吩咐帮佣做事也是一样。他好像极力在融入她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聋哑是常态,那他也可以做一个不会说话的人。

        但今天是头一次,顾维廷不但在她面前说话,还一反常态的说了很多,他说李苑现在没有什么好去处,所以才留在这里,不过过一阵子会把她送走。还说每天来给她送药的阿姨姓郑,他说自己是听见了动静才进来这个屋子,以及她只有在这里是安全的。

        说完他回过头扫了一眼,逆光中梁婉看不清顾维廷的神情,但她还是吓了一跳,他觉得顾维廷知道她能听见,最后一句话好像在提醒她什么。

        但梁婉只是狐疑的回望,好像对他方才的话没有反应,于是他拿起台灯放回桌上。

        周围暗下来,梁婉听见钢笔在纸上划过刷刷的几声,但顾维廷放下笔并没有把纸递给她。只是熄灯出了房门,梁婉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内,依然没起来看一眼桌上的字。

        后半夜梁婉没怎么合眼,她想了很多,关于怎样再去右手侧的房间看看,关于自己最好在什么时间好起来,关于顾维廷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没有全都想清楚,只有一点,做小她还是不乐意,所以这样的日子不是长久之计。

        第二天一早,梁婉在同往常相似的时间下了床,顾维廷在桌上留下的字条上写的是“安神汤”。那不是给她留的字条,是给送早点的帮佣看的,告诉他们早上给梁婉熬一碗安神汤。

        顾维廷去哪了?为什么要留字条给帮佣,他还没起?或是不在家里?

        没等梁婉细想,李苑走进来,她以为梁婉听不见声音所以并没有敲门,所以尽管梁婉听见了她的脚步,还是等到她走近才抬起头来。

        李苑没等梁婉问起,主动写下了顾维廷的去处,她说顾维廷今天出门早,中午晚上都不见得与她一同吃饭。

        梁婉有些惊讶,这是顾维廷第一次不告而别,甚至昨晚他都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但看他留下字条,分明又是早就做出决定了。

        梁婉回“他并没同我说,你知道原因吗?“

        李苑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想了想,写了一句“可能与昨天的事有关“就放下了笔。

        梁婉装作没听懂,“你是说昨天来的客人?“

        李苑看见梁婉用这样客气的词描述日本人,嗤笑了一声,“什么客人,都是畜生。先前十个没够,这次是来讨我们十个的。”她神色很不屑,但带着明显的咬牙切齿。

        梁婉注意到前一天自我介绍的时候提到日本人并没有这样激动的情绪,是在提起昨天两个人之后才有明显的怒气,按理来讲是不应该的,日本人在顺远即便算不上作威作福也是千夫所指,顾锡山一直硬气,没让日军踏进顺远城半步,但总有些鸡鸣狗盗之徒,愿意做日军的走狗,没少给顾锡山添堵。所以城里的人但凡耳朵竖的尖,都清楚日本人没有好东西,但不敢胡乱招惹所以绕道走,只在背地里骂几句,稍微愚笨一些的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日本人没抢到自己手里就日子照过酒照喝,但都不会像李苑这样只仇视个别日本人。

        梁婉终于知道李苑身上的矛盾来自哪了,她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顾维廷的手下,见证甚至参与过顾维廷与日本人打交道赎回女学生,第一次编造自己经历的时候是把自己作为事件的直接受害者来叙述,尽管被梁婉拆穿,但她选择这件事本身应当对她意义非凡。

        她应该反复被这件事打磨过,所以能平静的接受这一切,藏匿好自己的情绪,而只有见到当事人才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恨意。梁婉心想,这是个心狠的丫头,强迫自己平静接受痛苦的过程会像是一种行刑,通过不断回忆来反复刺激自己,直到麻木为止,她尝试过,在日复一日安静的虚空里反复回忆母亲的死和父亲让人端到她面前的药,很有效,虽然她现在仍然时常想起梁洛文,但可以很好的克制住打探他消息的欲望,也克制住对过去幸福画面的缅怀和沉溺。

        她需要强迫自己面对梁家,面对梁洛文这个生父,她做好了准备在梁家与姨娘和梁宁僵持和纠缠下去,只有她活着,才是扎在梁洛文心里的一根刺,梁洛文但凡想要扶正了姨娘都会想起这个同他大闹最后聋哑了的女儿,才会在世俗的眼光下,在已经逼聋了亲生女儿的指指点点下克制,而一旦她死了,兴许过不了多少年连世人都忘记了她的存在,就再没有人能管束梁洛文的执拗了。

        可李苑与她不一样,梁婉没想通她这样做的理由,无论是否亲身参与过这件事,都没必要强迫自己接纳痛苦,她此刻住在顾维廷的家里是这样的安全,如果顾维廷真如她所说是个会赎回女学生的人,那她完全可以避免余生与日本人打交道的任何场景。

        梁婉没有继续追问顾维廷的事,或者说其实她觉得此刻并不适合,眼前这个女孩并不像她想象的这样单纯可爱,她会为了胸前的一枝花脸红,却不再会为痛苦流泪了。

        梁婉依然控制着自己表现出对李苑说出的话恍若未闻,她抽出一空白的张盖住先前那张,示意自己并不想继续追问关于那两个人,这次她问“你未来有什么打算,继续念书吗?”

        李苑很快收起了方才的情绪,对着梁婉的字沉默下来。而后忽然扬起一个笑脸,反问她是不是没有去学校读过书。梁婉一边点点头,在旁边写下“私塾”的字样,一边感觉自己一颗心直往下坠。她希望自己多心了,李苑只是对她过往的经历表现出更多的好奇,并不是回避她的问题,但李苑并不打算透露更多内容,梁婉很难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梁婉换了个委婉的方式问女校毕业了是不是可以去高等学府读书,问她有没有选好学校。

        李苑没回答,摇了摇头。

        不会继续读书还是没有选好学校?梁婉觉得李苑对未来是有些自己的规划的,只是这样的规划并不寻常,不能透露给旁人知晓。

        “你姐姐也是学生吗?叫什么名字?”

        李苑的目光望向墙壁,像是能透过墙壁看见窗外的小木屋,她眨了眨眼写道,“我姐姐也是学生,她叫李琅,与我在同一所学校念书,她读三年级,我读二年级,明年她就要毕业了。”她提起姐姐的时候眼里闪着骄傲“我姐姐成绩很好,下半年就要去西京大学念书了,但她现在还很用功读书,所以并不能陪你聊天和逛花园。”

        梁婉忽然觉得自己多心,李苑的姐姐此刻也正在后院读书,如果李苑真有什么想法或者遭逢了怎样的苦痛,会有姐姐替她开导。听她的描述,姐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而李苑可能更活泼些,姐妹俩或许与日本人抢走女学生有关,但如今也都好好待在这里,可能并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即便有些委屈,可她并不是孤身一人,境遇总是比想象的好些。

        所以梁婉不再纠结李苑的经历,也并不像继续这样不愉快的话题,她问李苑喜欢什么花,得到的回答是丁香。梁婉觉得这样也不错,丁香的颜色并不惹眼,与鸢尾也还算相配,栽到院子里也很是好看,唯一一点是丁香树高些,鸢尾花丛低矮,但即便如此,栽到前院的其他地方也是好的,比如大门口,又比如顾维廷泊车的围栏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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