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七章
顾维廷爽约了，在他们结束交谈的第二天和第三天都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李苑几乎时刻黏在她身边。第三天吃午饭的时候，李苑忽然说了一句，“有话应当讲出来才好，人间多的是生离死别。”梁婉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又变成那副脸皮薄的样子，说自己从一本书上看见的。梁婉装聋习惯了，并没有理她。
等到晚上李苑走了梁婉才对着窗子出神，顾维廷没告诉她怎样离开，但庭院的正门原本守哨的两个卫兵不见了，而她迟迟没有做出选择。
第四天出事了，顾维廷依然没回来，李苑也不见了，梁婉等到郑阿姨端上午饭才确定了这件事，感觉脑中一根线忽然绷断了，她已经一年多没有开口说话，却一把拉住了郑阿姨，用嘶哑的声带问她“李苑在哪。”
郑阿姨面露惊讶，但只是一瞬间，随后她想了想“夫人是说后院那个十六岁的姑娘？”而后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碰见。
电光火石间梁婉想通了自己忽视的地方，李苑居住的小木屋是那样狭小，看起来并不像是能容纳两个人，她们走过门口这么多次，李苑也从未邀请她进去坐坐，最重要的是李苑今年十六岁了，她说她的姐姐今年还在女院读书，马上要毕业了，这怎么可能呢，女院十六岁应该要毕业了，李苑已经是要毕业的年龄，她的姐姐怎么会仍然在读三年级？
梁婉感到自己的声线在颤抖“她为什么要住后院？”梁婉咬了咬牙，换了一种更直接的问法“……她的姐姐在哪？”
郑阿姨睁大了双眼，“她……当初顾先生让小丫头来的时候本来安排了住在客房，但是小丫头说她不喜欢高楼，也不喜欢宽敞的厅室，先前住宿舍太吵了所以想独居，不顾我们阻拦非要住在后院。”郑阿姨感觉到梁婉的焦躁所以语速飞快。
“她没提起自己什么姐姐呀？”郑阿姨的话给梁婉最后一丝希望也拍得灰飞烟灭。
对，是我没有多想，李苑的姐姐应该早就死了，死在被日本人侵害的时候，所以她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回忆，她还特意选择了这样的位置，是为了方便偷溜出去，她是去替姐姐报仇的，昨天说得那句话是告别，她根本没想活着回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样冲出门去，等她回过神已经站在李苑住过的木屋里，其他帮佣见她失魂落魄脸色不好也都战战兢兢跟着。
她推开门，屋里的陈设依旧简洁，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桌上有三张照片，两张是李苑和另一个女孩，剩下一张是李苑自己。梁婉找遍了整个房间，没有她去了哪里的蛛丝马迹，也没有她刻意留下的只言片语。
“我要知道顾维廷救女学生是怎么回事。”梁婉坐在床上强撑着自己的语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鉴定又勇敢。但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是自己的疏忽，如果她再早一点发现事情就不会是这样。
“是顾少爷……“一个年级稍大些的帮佣主动开口，随即他修改了自己的称呼”顾维钧。他答应日本人要送二十个女学生给他们。“梁婉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一定充满恨意，因为面前说话的人明显瑟缩了一下。
“但是顾司令救下了十个。“另一个人补充道。
“先头十个姑娘是……是……“
“定金。“郑阿姨开口了。她说顾维钧瞒着顾锡山联系了一个叫吉田秀一的日本人一同出兵想把抚临收归顺远军管辖，吉田开出的条件是驻军区和二十个女学生，顾维钧谈下来的条件是先交十个个女学生做定金。
梁婉痛苦的闭上眼睛。
她打断了还要继续说的郑阿姨，她心里很清楚这件事已经足够明晰，没有必要再问了。李苑的姐姐一定在定金里，那个年轻的女孩，像没来得及绽放的花，就被献给了污泥。
“前两天来找他的日本人要干什么？“
“要跟司令继续合作，一同拿下抚临后，”郑阿姨的声音也带着些不忍，给她原本苍老的嗓音带上一些颤抖，“要司令再送十个女学生。“
“他在哪。“
梁婉没有说出他是谁，但所有人都知道，无论是李苑还是顾维廷，他们应当相距不远，毕竟他们都想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郑阿姨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梁婉的问题，她犹豫着用粗糙的掌心抹了摸梁婉的头，温柔的像安抚一个无助的孩子。“夫人，顾先生说如果今天您还在这里，我们有责任护送你离开。“
梁婉不可置信的睁开了眼，“什么叫如果今天——“
郑阿姨头一次语气坚定地打断她的话，“先生说她很感谢你愿意在家等他这些日子，其实他早就给你买好了这三天的车票，无论哪一天你想走都可以，只是他以为自己昨晚能赶回来，如果你没走的话，还来得及见你一面。”
“所以他昨晚没回来意味着什么？”梁婉觉得自己没有在哭，但脸颊有些微的凉意。
郑阿姨看着她婆娑的泪眼，挺直了原本因年迈而略微佝偻的身躯。“昨晚没回来意味着刺杀失败了，顺远军要跟日本人在战场上正面相见。”
“我们一定会输吗？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梁婉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哭腔，她感到自己许久不发出震动的喉咙正像针扎一样刺痛。
“我们很难胜利。因为我们只有五万人。”
“我们怎么可能只有五万人，我父亲当年给顺远军拿了几十万锭白银的军饷——”
“夫人。”郑阿姨忽然俯身抱了抱她。“老顾司令当年的副官胡业义带走了三十万顺远军去抚临。”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能很快平复情绪，把再残忍的故事都讲的平静。顾维钧跟吉田秀一合作，被胡业义发现，胡业义坚决反对却劝说无果，两难之际顾维廷找到胡业义，让他与顾维钧一同上战场，说自己会给顾维钧的配枪动手脚，这样顾维钧出意外死了胡业义就能成为总指挥，务必把日本人打退。没想到胡业义担心顾维廷手段不够，暗地里换了军备炸药，顾维钧不仅阴差阳错没死，还声称要追查到底。顾维廷知道顺远正是内忧外患的时候，顾锡山此时如果猜疑胡业义，军队内部就要开始瓦解了，于是他主动留下线索让顾维钧查到自己，替胡业义顶包。
顾锡山在顺远盘踞了二十多年，一直称得上兵强马壮雄踞一方，直到他死后不久，生前治理最大的问题才暴露出来。顾锡山不兴劳作，顺远不以农牧见长，多年来穷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屡次饮鸩止渴，配兵护送□□买卖筹军饷，军队有不少将士染上抽大烟的恶习，早不是当年的铁血军队了，这样的军队根本不可能打败日本人。所以顾锡山死后顾维廷要求胡业义率良将迁守抚临养精蓄锐，毕竟抚临多年来自成体系并无军队统治，在乱世里是难得的桃源，而这样的桃源一旦被日本人拿下，不说当地百姓，只说被日军抢占了钱粮，顺远再是固若金汤，也终有破城一日。
顺远多年来积弱已久，守顺远不是长久之计，只能守得一时，只有守住抚临，才能深谋远虑，有粮草农牧，再打回顺远也不是难事。
胡业义提出自己领剩余五万残兵驻守顺远，被顾维廷拒绝了。顾维廷说，自己年轻，不堪为一军司令，由胡业义坐镇后方才能保一方太平。胡业义还要再论，顾维廷直接令人将胡业义唯一的女儿拐带出来送到抚临，胡业义见顾维廷坚决，只得率军前去顺远。
而这拐带出胡业义女儿的人选，不用说就是李苑。
胡业义走后顺远只有五万弱兵，其实当日吉田要杀梁洛文时顾维廷有机会救人，但他还需争取时间，确保胡业义已经到达抚临，此前不敢贸然与吉田翻脸。
胡业义到达后顾维廷组织了三次暗杀，成功杀死了吉田，也引起了日方注意，日方派来田中大佐与顾维廷商谈，田中警惕，不亲自见顾维廷，只是派人拜访，顾维廷又组织一次暗杀，失败了。田中当即不再信任顾维廷，联系滇沙驻军从西绕道偷袭抚临抢夺粮草，被胡业义守住了，日军折损过半，田中怒极，要找顾维廷算账，但顾维廷担心田中声东击西，一旦胡业义弃守抚临赶回支援，不走水路就只能跨过芜州，只要日军在芜州设伏就能截断援军，所以顾维廷传信，不得赶回支援，昨夜是顾维廷最后一次暗杀，他在赌，如果能杀死田中，日军群龙无首，抚临的援军就能从后方包抄瓮中捉鳖，但倘若不能杀死田中，顺远就只剩死守了。
梁婉听完郑阿姨的话，感到过往的岁月里自己从未像此刻一般头脑清晰，她发现自己压根不在意什么胡业义的驻军，抚临的粮草，她只知道，顾维廷正在战场上，可能此刻正在被尖刺刀贯穿胸膛，被手铳打碎脊梁。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莫大的平和，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李苑都能看出她在装聋，所以昨天在与她告别，更何况是顾维廷，他只是不愿意拆穿。顾维廷明明没有理由对梁洛文不满，无论是当初梁洛文二话不说就给他拿出了真金白银还是把梁宁嫁给他，所以顾维廷当初想娶的是她，不能被梁宁替代。顾维廷是这样喜欢她，在乱世里为她指明了一条路，而他有自己要做的事，所以不挽留她一起苦海浮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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