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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战争从来不以炮火轰鸣的收声作为结尾,孤注一掷的热血和视死如归的勇气撑着人们爬过血色的崇山峻岭后,会返还相同分量的悲痛与虚空。前者来自对失去亲人的恸悼,后者来自对未来何去何从的迷惘。所以在经过了胜利的狂喜后,满目疮痍的战场上有人哭号凄厉,有人目光游离。

        梁婉属于后一种。在经历了短暂又强烈的起起伏伏之后,她感到自己的所有情绪都瞬间离她而去,反而剩下一种茫然和无所适从。她低头看见自己脏污的裙裾,绣了一半的花团上原先草草打了个结收拢了所有没来得及缝好的线头,但现在它们散开了,像是被连根拔起的野草,只有靠近缎面的一点还能依稀看出金色来,像一朵脆弱的花,花瓣几乎都凋落了,只留下一点点花蕊昭示着它的存活。

        梁婉的喉咙巨痛,那是一种撕裂的痛,比当初喝下哑药痛了不知多少倍,她感觉好像有人用锯子划破自己的脖颈,所以铁锈味浓重。

        但她还是开口,他问顾维廷,也眼含祈求的看向胡业义,她问李苑在哪。

        胡业义什么也没说,他好像面对顾维廷有冲天的怒火,但对一个劫后余生的姑娘,除了不忍的别开眼去,什么都不能做。

        宣判结果的人于是变成了顾维廷,他说自己安排田中点货,是剩下那十个女学生,其中只有一个带路的是真正的女学生,她找到顾维廷自荐,说家里开武行,略微会些拳脚功夫,即便失败了也甘愿牺牲,顾维廷觉得一个十人队伍总要明面上有一个真的才好骗过日本人,同意了她的提议,而其他九个全是由身量矮小的男性杀手假扮的,顾维廷下令要誓死把那女学生带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带路的人变成了李苑。

        其实说不知道原因显得太软弱了,是他假装从西京女院选了十名女学生,动作虽然隐蔽,但对于李苑一个时时关注此事的人来说,盯紧了学校,拉过几个知根知底的同学非要问清楚并不是什么难事,是他没来得及注意到李苑的反常,所以这个小姑娘选择替她姐姐报仇,而不是替他姐姐好好活下去。

        他没有继续说,也不必继续说了,他不可控制的陷入深深的自责,梁婉也并没有比他好过,因为她发现李苑不止是死在了日本人手里,还是在前一天的深夜里,当时没有人发现她的消失,她甚至是从梁婉房内离开后就立刻遁入了漫长的黑夜,而在几个小时前的那个白天,她还在对梁婉说“人间多的是生离死别”。

        “她的……”说什么呢,遗体,尸体,那个前一天还笑吟吟的小姑娘此刻冰冷的躺在哪里呢。梁婉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顾维廷看懂了,他说她的同学找到了她,她……不算齐全,当晚死了二十几个人,除了他们十个还有十几个日本人,可惜田中不在此列,所以才有今天这一战。而剩下的日本人有被欺骗的恨意,所以连尸体也不放过,一样糟蹋,等找到的时候血肉模糊的摊了一地,李苑的身体被分成了两截,脸也被划花了,胸前的口袋里有一株已经蔫了的鸢尾花。

        梁婉开始无法自控的剧烈呕吐,但没吐出什么东西,她大口大口喘气,感觉胸腔里没有一个脏器不在绞痛,她觉得自己的体面就像狗屁,全是故作聪明,她发现了李苑的矛盾,却不在意,她旁敲侧击的问了几句,得到些似是而非的回答也觉得没什么关系,她从心底觉得李苑是个小孩子,所以无论她说什么,要么回以无关痛痒的微笑,要么装作没听到。人间多的是生离死别,这样的道理她分明很早就懂了,等到李苑说出来的时候她却觉得不过是小孩子故作深沉,理都没理。即便是刚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顾维廷今生不能遗憾,她今生不能遗憾,她没想过李苑怎么办。

        她的指甲嵌进土里抓啊抓,顾维廷努力的制止她,但她拼命挣扎。

        胡业义看见她这样,忽然喊了一嗓子,梁婉没听清楚,但依稀有周萍,周家这样的字句,成功将她逸散的崩溃重新压回到身体里,她抬头看着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这次听清了,他说“你们周家的人个个有骨气,老子带着三十万人到抚临被周容海站在城门楼子上骂了个狗血临头,他问老子是不是看不起周家,看不起抚临,老子他妈的屁都没放一个守了抚临半个月,打了胜仗还被他骂窝窝囊囊守不住顺远,活了四十年被他个姓顾的屁大点玩意撺掇两句就跑了!”他转而把指尖对准了梁婉,“周家竟然出了你这么个没骨气的,不就是死了个女娃娃吗,打仗的哪天不死人,她死了你哭啊,哭不活她哭死自己!老子正好拖着你的尸体骂周容海,骂你们周家又算什么好东西!”如果梁洛文还活着应当比他年岁要长,但他脸上的褶皱比梁洛文深了不知多少,眉心和两颊都有,这不像个将军,更像个土匪。但偏偏这样的土匪用最粗俗的话,三言两语就止住了梁婉的抽泣。

        梁婉仍然在流泪,一颗颗顺着眼角在脸上划下一道然后没入衣领。胡业义见她平静了许多,从怀里掏出来一块脏兮兮的手绢,那手绢本该是鸭卵青色的,却被抖落了厚厚一层土,看上去像是个灰布条子,胡业义浑不在意,直接扔进了梁婉怀里。

        梁婉木然的伸手摸了摸,从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物什,是周容海少时给周萍磨的木簪子。

        “你爹。”胡业义叹了口气“这应该是你爹给周容海的。周容海站在城门楼子上骂我的时候把这个扔下来了,说梁洛文寄信告诉他已经把你的姓改了,族谱上也划了,现在顺远城里有个周家人,顺远的兵要是救不回来你,就别想在抚临讨一口水喝了。”

        梁婉的第一反应是父亲拿自己要挟舅舅救他,但如果是要挟的话,改姓做什么呢,说如果你不来救我我俩一起死就够了,更何况改了姓周容海就有更充分理由只救她一个人了,毕竟她与梁家,与所有姓梁的人都可以划开界限了。

        顾维廷反应更快些,抿了抿唇不知道怎样开口,梁婉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如梦初醒。

        梁洛文知道自己可能很难逃脱了,也知道周家虽然在抚临是民心所向,但在顺远,在军队面前,并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他把梁婉的姓改了是在告诉周家,她不再是梁家的人了,她姓周,所以周家人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去救下她。

        梁婉疲惫的闭上眼睛。她感觉自己一年多的抗争好像没有什么意义,她没日没夜的把自己困在母亲的死与父亲的绝情里,时刻提醒自己要体面的活,成为父亲与姨娘心里的刺,她暗恨父亲薄情寡义,甚至时常想用什么手段报复回去。

        可即便梁洛文后来变得薄情,对母亲对自己都残酷,还是改变不了他曾经真心疼爱过女儿的事实。他是个自私的人,如果要牺牲女儿的婚姻保全自己,他很乐意,但如果到了绝路非死不可,他还是希望女儿有一线生机。

        这是个很自私很不合格的父亲,梁婉想,但也不至于让她的女儿一生以他为耻,不认他这个父亲。

        所以她对顾维廷说,“梁婉挺好的,这名字我用了二十年,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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