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5间章5
第十一话梦境群落
盛夏降临在了北国第一城中，将府姜家的阴沉空气却比凛冬时更加浓厚。
为了躲避沉闷的气氛，午后时分，西清墨一个人晃到了平时鲜有人来的后院。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姜家就是被虬龙直接领到这里来的。当时，长长阶梯耸立在他眼前，阶梯顶端，群花宴厅带着近乎突兀的高傲朝他敞开大门。
那一刻，悚然掠过心头的虚无感在后来才得到解释。
他停下脚步，凝望着原本应是长阶与宴厅的地方——触目所及，荒草远空而已。
宴厅如气泡一般消失在了“时空”之中，同时带走了曾在其中上演的血腥罪恶。
“清墨。”远处有人唤他。世界上会这么叫他的只有一个人。
公子摇光坐在回廊栏杆上朝他招手。他的淡色长发未经束缚，漫漫散落肩头。今天，他罕见地没有穿暗蓝色的外袍。
有些出乎意料，摇光本应在前厅中和父母兄长们在一起才对。西清墨朝他走过去，落座的瞬间，他闻到了少年身周隐约的药香，那香味像是一层淡薄的护甲，将他的身姿模糊在他人的视界中。
“我大哥——他过二十四岁生日那年，我才七岁。”
摇光忽然开口。虽然近在咫尺，西清墨仍觉得那声音像是从远方的高楼上飘荡而来。
“大哥总是很忙。他是姜家的继承人，未来的御花将军。我看得出来，他努力让自己符合人们对‘将军’的期待。他永远笑得比别人大声，喝酒比别人快，打斗冲在前面，对人既豪爽又亲切，交很多很多朋友，敌人也不少。于是，他再交更多的朋友，告诉全世界，‘你们看，我这边的人比较多，你们是打不倒我的。’”
“他对朋友也真的是很好。有一次，一个朋友沉溺于地下赌庄，把下辈子的家产都输掉了。那人哭着爬到大哥面前求他，他二话不说就卖掉自己最心爱的马帮对方还了赌债。又有一次，他另一个朋友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私奔，朋友对大哥一番哭诉，大哥便亲自出马，将奸夫□□抓回来任由朋友处置。结果，这个朋友找到一群流氓用种种你难以想象的方式报复他的未婚妻，在那群人做这些事的同时，他当着未婚妻的惨叫哭喊，把她心爱的那个男人，一寸寸剥下了皮来。”
摇光讲述的声调很自然，就和他平时与三哥谈论圣人义理，或者与四哥闲聊生意经时一样。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有时我觉得，大哥似乎也对‘帮助’朋友的自己充满了困惑，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能做一个将军，或者说，他不知道以这个身份生在这个世上，他还能怎么活着。”
“终于，到了他二十四岁生日那天，他所有的朋友都来了。宴会最热闹的时候，他把我叫到他的朋友们面前，大声笑着，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七，万一大哥以后有个三长两短，这里所有人就是你的大哥，我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
“那时候他已经喝了很多酒了，情绪掩藏得不像平时那么好，所以我就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某种如释重负，像是在说，‘等我死了就可以摆脱这些人了，至于你，你一定比我更擅长料理他们的事。’”
“那一刻我猛然发现，整个将府里，我最看不起的大哥居然是最了解我的。只有他知道，如果他的第一个朋友哭着爬到我面前求我帮他还赌债，我会告诉他，输掉全副身家的人可能还有幡然悔悟的一天，但连下辈子身家都输掉的人，他的价值比不上一条狗。如果他的第二个朋友来对我哭诉未婚妻的私奔，我会问他，可曾想过为何一个曾愿嫁他的女人会弃他而去？作为一个男人，为何会留不住自己心爱的女子？”
“但是，这样太不像将军了，我的大哥他没有办法选择。当他用醉眼看着我，眼里流露出释然的情绪时，我就决定，我会为他消除痛苦的根源——不用等他死，由我来料理他的朋友。”
摇光的话让西清墨想起，之前在群花宴厅中，杀戮开幕时，他确是听到了许多咒骂姜天枢的声音。
他又回想起，从两个月前开始，陆陆续续有不少人来到姜家，质问姜天枢，为何他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自从小半年前接到一封姜天枢亲笔写的邀请函，邀请他们参加摇光的十六岁诞辰后，就再也没有了半点音信。
他们中还有人说，谁不知道在姜家，所谓“十六岁生日”就是招募花武者的意思。
对于这一切，姜天枢矢口否认。他不承认自己写过任何信，同时辩解道，自己的七弟身体状况特殊，从来就没打算公开招募约誓人。
他的解释当然没有人相信，毕竟，“亲笔信”就捏在每个家属手里，上面盖着只有姜天枢本人能碰到的印章。
最糟的是，还有下人站出来作证说曾亲眼看到姜天枢写那些信。
事情闹大了，街头巷尾逐渐有流言传出。人们说，昔日的孟尝君渐觉诸多食客门人难以掌控，心生不安，索性暗出一计将嚣张跋扈的“朋友”们一网打尽。
流言越传越真，最后甚至惊动了当今天子。面对天子使臣刻薄尖酸的质询，姜天枢百口莫辩，气血上涌，使臣一走就离开将府，冲上城楼顶端，面对大半城百姓的怀疑目光，高声喊一句：“我姜天枢一辈子堂堂正正，没做过半点对不起朋友的事！”
语落，刀起，鲜血喷溅。
过刚易折——姜家长子的弱点，有人一直、一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直到自刎前的一刹，他依然坚信自己是被冤枉的，他从来不曾写过任何信，因此他用生命来自证清白。
其实他写过，他只是不记得了。
西清墨有次无意中翻开摇光平时惯看的《花谱》，瞥到其中有一段记载。重洋之外的大地上生着一种叫“曼陀罗”的花，色白类骨，状如号角，异香袭人。人若嗅到它的香味，会在短时间内丧失意志，化身行尸走肉，任人驱使。
“我帮大哥料理了他的朋友。”荒草庭院里，摇光凝视着天空悠悠道，“可惜，大哥向来只靠‘豪侠广交’立命。他虽因朋友众多而苦恼，可没有了朋友，他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少年话音中的某种陌生成分让西清墨稍稍侧转视线。
摇光身上的雪白丧服被风扬起，瞳仁倒映青空，变成了幽邃冷冽的松墨色。
然而，他的侧脸上却有着西清墨从未见过的哀伤。
就像是一个独自走出很远的人，忽忆起了自己出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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