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50间章6
第十二话弄臣的狂战
西清墨看着端托盘的侍女遥遥走来，等她快转弯时才从阴影里站起来，“药给我就好。”
侍女吓了一跳，险些将碗里的药汁洒出来。西清墨走上前，径直从她手里端走药碗，看也没看她转身离开。脊背能感到她惊恐、嫌恶的视线，但他既没解释，也没回头。
终于，被注视的感觉消失了。
他不起眼地扭头一瞄，确认四下无人后，迅速地将药汁倒进花圃里，然后推开身边的门扇走进房间，将空碗放在桌上。
公子摇光正手握书卷倚在窗下，听闻门声也只是说句“有劳”，并未抬头。
午后的光线为他镀上了半面浅金色，眉骨轮廓在薄光中显得既清癯又单薄。自从半个月以前西清墨告诉他，姜家老二出城狩猎，却听老三劝告改变了惯常的路线后，他就一口药都没再喝过。
此时，凝视着愈发消瘦的摇光，西清墨迟疑许久，还是顶着唐突之嫌发问：“好久没服药，不要紧么？”
渺远的声音从书页后传来，“恐怕，三哥、四哥已经在怀疑我。”
姜家第三子公子天玑寡言多智，出将入相，素来深受天子倚重；他的弟弟公子天权虽只是个商人，却是专做王室的生意，对谁都笑得一团和气。在曾经的姜家，虽然老大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可大家都心里清楚，除开姜小白昔年的赫赫战功，真正支撑着姜家的就是排在中间的那两名公子爷。
“在姜家，论‘狠’字，只有四哥比得上我。”说出这样透露真意的话，足见得摇光正心烦意乱，“他若疑我，就会害我。四哥最擅毒术，虽说他在药里做手脚的机会并不大，还是小心些好。”
西清墨默默点头，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追问：“那老三？”
摇光冷笑一声，“三哥最棘手，但不是现在。他有个最大的弱点——”
才说半句，他话音忽一滞。然后，缓缓地，刚放下的书卷又被举了起来。
很短的沉默，大概只有一两息。
“四哥的心思可真是难测。”摇光突然改变了声调，语气也跟刚才大相径庭，“他向来都说只愿管好手下那摊生意，老了做个无忧无虑的富家翁。可是，四哥那样的才智，又有着多年经营下来的人脉网络，岂会甘心作为商人了此一生？”
西清墨纳闷为何摇光正说着老三又跳去老四，但他并没有质疑摇光的习惯，于是顺着他话头问：“那他到底有什么盘算？”
摇光叹息道：“难说啊。近来姜家接连遭逢灾祸，五哥惨死，六哥生死不明，大哥不惜一死为自己和姜家正名，父亲接连遭受打击，身体大不如前，现在咱们家可说是人心惶惶。”
“人心……惶惶？”西清墨越来越不知道摇光在说什么了。
只见摇光略有些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说：“三哥是未来的丞相，用不着稀罕将军的位置。我嘛，大家虽不明说，可谁都知道就算再过一百年将军之位也是轮不到我的。真正能碍着四哥的，也就只有二哥了吧。”
西清墨一惊，“难道老四想除掉……”
“嘘。”摇光立刻制止他，“这话不能乱说。不过这里只有你我两人，我不妨猜测一番：十天以后，四哥有一单大生意要亲自前往洛城。若他和以前一样经由祁关出境，那便是我多虑了；然而，若他走涉城那条路，恐怕……我就要去提醒二哥多加提防了。”
涉城又有什么特别的了？西清墨正要发问，忽想起近来读书所得，顿时醒悟：“是说途经涉城只是掩护，其实他要去君影草家族搬外援？”
摇光悠悠地说：“四哥城府深重，表面上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真正信任的却只有自己的花武‘锁魂铃’。若他果真有所图谋，第一个求助的肯定就是花武者所在的家族啊。”
姜天权的这份居心，西清墨是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可摇光的分析句句在理，由不得他不信。一时间，他既诧异于姜家老四的深藏不露，又佩服摇光的洞见，不由沉浸在心事里半晌没说话。
直到摇光“啪”一声将书卷扔回桌上。
他盯着窗外，唇间轻轻蹦出一句：“总算走了。”
“……”西清墨这才意识到方才竟有人在窗外偷听。经过这一段时间的体术训练，他已有自信能发现大多数悄悄接近他的人，可这回他真的一点迹象都没察觉，足见偷听之人的敏捷身手。
“是谁？”条件反射地发问，同时却有疑惑在胸中掠过：摇光的感官竟然敏锐至此。
公子摇光收回视线，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既没有难掩的烦乱，也没有伪装的惋惜。
“二哥的约誓人，‘天丁木蒺藜’。”
——那是自然得不透露情绪或信息的话音。
十天以后，涉城远郊。
一阵狂风卷起，黄土飞扬，鲜血细流顿被覆上了一层薄土。
姜家四子公子天权仰面倒在侍从和花武的尸体中，一枚木蒺藜不偏不倚地钉在他的喉咙上。尽管心跳已停止多时，他的眼睛仍不甘心地瞪着天空，似是想在那里发现答案——素来和他相安无事的二哥，为何竟会在这里设伏袭击。
他怀疑的人不是老二，是老七。
老七，姜摇光，身体孱弱、人畜无害的少年，人人都亲昵地叫他“小七”。小七总爱听他聊生意上的事，就是在那些彻夜长谈的时候，无意中闪动在少年眼里的琥珀色灼光忽然点醒了他：他的七弟，大家的小七，绝不是安于现状的良善之辈。
从去年冬天开始，家里不断遭灾，星星点点的线索累积起来，他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强烈，终于决定先下手为强。所以这一次，当三哥提醒他凡事多加小心，不要走惯常的老路，小心埋伏时，他毫不犹豫地就走了涉城，打算去君影草家族搬来外援。
然而，事情的进展和他想的不一样。他没想到在涉城也会有埋伏，没想到埋伏他的人会是二哥，没想到，自己会丧生于此。
啪嗒，一根枯枝被踩断了，姜天权圆睁的双眼中映出了姜家次子：公子天璇的脸。
姜天璇盯着死透的四弟，心中并非没有一点惆怅，可远比伤心更强烈的感情却是——轻松。
他不是姜家的长子，家业轮不到他继承。清楚认知到这一点的他，一直以来就只是勤修武艺，做好身为御花人的本职工作而已。
可是，遮在他头顶的大哥，居然死了。
得知这消息的瞬间，他心中同时涌起了希望和焦虑。他的三弟和四弟太出色，父亲会指定谁为继承人还未可知。他嘱咐自己的花武者“天丁木蒺藜”在府里多多走动，本是想探听父亲的口风，谁料却从七弟那里获知了意外的消息。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疯长，最终的结果，就是眼前这一地尸体。
忽然，轻飘飘、高楼远歌一般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四哥大概到死都在困惑吧，他可是一天都没有怀疑过你。”
姜天璇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大风中的单薄少年。少年暗蓝色的外袍被风扬起，黄沙模糊了袍角的北斗七星。
“小七你……怎么在这？”
公子摇光和颜悦色地说：“二哥，你生性善疑，这是好的。在这个世上，不多长些心眼就活不长久。”一顿之后，温驯的琥珀色眼珠里亮起了尖锐的灼光，“不过，既多疑又轻信，听风就是雨，只怕会死得更快。”
“死”字出口的一刹，姜天璇霍然扬动双手，千百枚“天丁木蒺藜”像渔网一样朝摇光罩去。
摇光叹了口气。
叹息犹未落定，一道黑色异光从路边草丛中弹射而出。
木蒺藜还飞在空中，黑影已挡在摇光身前。
木蒺藜射中摇光的前一瞬，黑影骤然移动，电光般倏忽上下。随着这份迅速的掩护，致命暗器像雨一样纷纷坠落在摇光身前。
最后一枚木蒺藜坠地之时，黑影——西清墨也站定了。一星火光从他袖口弹出去，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还没来得及恢复人形的“天丁木蒺藜”身上。
烈火与惨叫同时撕裂空气。在这之前，摇光已经转身悠悠离去。
只有渺远话音随风而来。
——清墨，这边就交给你了。
在那人的“嘱托”中，西清墨缓缓抬起头，握紧了匕首。
姜天权的尸体后方，痛失武器的姜天璇早已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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