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074坚盾
黄昏的颜色一分分浸透白石路面的缝隙，铃兰谷忙碌的一天已经接近尾声。
两道人影沿着小路缓步走来。
“今天真的很开心。”花痕由衷地说，“谢谢你带我来这么了不起的地方，夜。”
夜莺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左眼余光中，她发间的水晶鸢尾被夕阳穿透，折射出不可思议的光。
“……”花痕朝旁偷瞄一眼，心想，果然从刚才开始就很不对劲……
就在她不安地猜测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的时候——
“问你啊。”旁边毫无征兆地传来了声音，语气是那种酝酿已久的“随口一问”。
……好严峻的气氛。
花痕不由稍感紧张，“嗯……嗯。”
夜莺盯着身边渐次后退的铃兰花丛，过了好几秒才开口：“那个cd店主……”
花痕的肩膀瞬间僵硬了两分。
“……和你很要好吗？”夜莺以有点过分的执着盯视铃兰花的影子。
一时间，心情既复杂又诡异。感觉这件事必须讲清楚，可是，像朗哥那样认识得年深日久、早就被视作某种“常识”的微妙人物，仓促间想用一两句话解释其存在的本质，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思虑许久才抬起头：“夜是认真在问吗？”
夜莺的视线迅速回到了她侧脸上：“当然。”
“那我也会认真地回答。”花痕好好呼吸了一次，脸颊有点热，但她努力保持住了步速与音调的平稳，“对我来说，他是类似于‘初恋’——”
夜莺瞬间被凸起的地砖勾到，失去平衡朝前直倒。
“——但又超越了那种无趣的存在，是让我‘意识到自己’的人。”
花痕感觉光是继续走路和维持自己的存在、不被体温蒸发就已经非常困难，因此也没有注意到夜莺差点跌倒的失常表现，一口气讲下去早说完早解脱。
“我家的情况，夜大致也是了解的吧？花管家虽然对我很好，但她始终遵循着一条不会逾越的线。家里其他人比较愿意无视我的存在，学校里的同学也不会和我打交道。只有朗哥，虽然认识他的时候我还很小，可他并不在意我的年龄，像对待可以平等对话的成年人一样，将贝多芬、莫扎特与巴赫介绍给了我。在我来到月渡之前，他是唯一一个将我视作‘独立的人’进行交流的人。因此，刚认识他的那几年，我很仰慕他！”
说着说着莫名其妙有点激动，她再次深呼吸，稳定情绪，“但也仅限于此。回答完毕。”
难得听她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夜莺稍微有点惊讶。而她的答案，该说是……让他放心了些，还是更加在意了呢？无论如何，她长篇讲话透露出的“重视态度”，他已经确实地感受到了。
少年不知不觉放松了唇线。
情不自禁朝旁边抬起手，“啪”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喂！”花痕立刻转身，揉着脑门质问，“你怎么又这样？”
夜莺移开了视线：“……就想。”
“为什么啊？”
“就是想。你问题太多了。”
“夜的问题也不少吧？而且，刚才的提问我已经好好回答了，我很久之前的问题，夜可是到现在都没有回答的打算，不是吗？”
什么问题——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夜莺就想起来了。
正午的教室。光幕。为阳光拥覆的少女。
朦胧在她发梢的烟紫光泽。溪水般的清澈话音。
——如果，我没有办法成为“霜降之钢”，你会如何呢？
——如果，我永远没有办法成为你渴望的武器，你会如何呢？
脚步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
花痕走出几步才发现不对，不由一笑转身：“好啦，我开玩笑的——”
话音未落，她的瞳孔忽然微微缩紧。
背对夕阳伫立的少年，他的眼睛淹没在了发梢柔缓的阴影里，可却有某种星云一样、庞大而深切的情感在阴影中逐层蔓延。那情感的边界难以估量，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以至于她想不出任何合适的回应，只能怔怔凝望着他逆光的面孔。
于是，她看到他露出了一丝很淡的笑。
既不是平日总能见到的戏谑神情，也不是挥刀斩人之前夹带轻蔑的唇角上扬。那是连她也从未目睹过的、带着温度与亮度的珍稀笑意。
“好。”他的声音却仍是清淡乃至疏离的，“那我现在要回答问题了。”
无法出声。无法移动。大脑近乎空白。
只有心脏飞快地、一次又一次“砰”“砰”撞击胸腔。
她看到他的微笑向两边稍许蔓延。
她看到他的嘴唇一动。
她看到他的表情倏然定格。
下一秒，那珍稀的一切都“哗啦”消失了。
少年的身姿化成一道尖锐墨影、飞扑而来，两个起落便站定在她身后。同时，她听到了长刀割裂空气的声音。
“又是你。”
夜莺的语气毫无温度，丝丝戾气开始在黄昏温柔的光线里蔓延，“你到底是谁？”
阴霾攫住了心脏。直觉化成道道不祥的刺在身体里不断攒动。花痕僵硬地转身，就在这时，夕阳下传来了滑腻如蛇的嗓音。
“总算到了我对你报上姓名的时刻，花匠。”
“我乃六枢星之‘黑曜石’的侍卫——”
不祥的预感化成石块，在花痕心房中轰然坠落。情不自禁，她顺着那蛇一样的嗓音喃喃出声：
“——‘坚盾’蛇御……”
眼睑掀动，映入她眼帘的，是夜莺横刀而立的背影。
更远处，全身笼罩在斗篷与兜帽中的高挑人影，像听到什么天大的喜讯一样，露出了宽阔之极的笑容。
“正是在下，痕大人。”
夜莺肩膀的线条僵住了。
蛇御敏锐地捕捉到少年眼底的情绪波动，笑容顿时更为宽阔。他上前一步，朝着花痕“哗”地伸出手。
“来，痕大人，我们回去吧。”
花痕心头一片混乱，只有低哑的话音漏出唇缝：“如果这次也是‘星河殿堂’之类的，还请你早点放弃。”
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蛇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微妙地偏了偏头。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话。
“是么？痕大人……”
薄削红唇像某种软体动物一样，在绯色光线中牵扯、扭动。
“……您不想见到您的母亲了么？”
刹那之间，花痕听到了自己深深吸气的声音。
最后一线夕阳消失在了群山之后。
——我是里戈莱托的武器，我希望让他拥有我的全部。
少女的余音久久回荡在暮色中。
黑曜石无动于衷地看着她，眼里空洞而清澈的墨色没有半分动摇。
然而。
“我明白了。”他忽然收回视线，竟就这样转身走人，“但愿你不要有后悔的一天，再见……不，恐怕不会再见了。”
他态度的骤然转变倒让颜姬吃了一惊，不禁追问：“您要去哪里？”
缺乏生机的嗓音随风而来，“差不多该去工作了，否则盾会生气。”
明明是孩子气十足的发言，可他语气中的理所当然却让颜姬油然感到一阵惧意。她注视着黑色少年渐走渐远，半晌后，无言地朝那背影躬躬身，直起腰时，耳朵突然捕捉到了世界上最熟悉的某种声音。
嗒嗒嗒嗒嗒嗒嗒……
——电动轮椅滚动的声音。
“……里戈！”
她惊叫一声，飞快地回头，恰好同时，巷道的入口出现了延伸着的阴影。
“抱歉，颜颜，我还是乱跑过来找你了，很难想象买项链需要这么久。”低沉柔和的嗓音响起在夕阳消逝的方向上，随即，那声音带上了一丝打趣，“其实，我本来就觉得那个设计不太合你的品位。”
巷口，轮椅上白衣人的轮廓在风中不断变化，就像坐在那里的只是一袭空荡荡的白袍。
但是，围巾与帽檐间隙，那双眼睛是一如既往、清亮而温和的。
“里戈……”
有那么几秒钟，颜姬的表情像是有点想哭，但最终，她还是一分分扬起了由衷的笑容，揉揉眼睛，提步走向前方。
长巷另一端，黑曜石滞了一下，却终于头也不回地继续前行，身影行将没入黑暗。
就在这时。
“……啊。”像是自言自语的飘忽话音响起在暗中，“总算找到你了，来自总部的老大。”
霎时间，窄巷中的空气全部冰结，颜姬的身体也骤然冻住。
成为凝结点的憔悴青年——他的视线恍惚地游过空气，捕捉到了逆光中的少女背影。
一刹呆滞后，他的脸被圣洁的光芒照亮了。
下垂的眼角与嘴角逐渐上扬。
消沉的表情一扫而空。
银色瞳仁第一次焕发出了神采，就连眼窝里睡眠不足的青黑色残痕都发出了光。
接着，他喜不自胜地叫出了少女的名字。
“颜——颜！”
不等对方有任何回应，鹿铃像只真正的小鹿一样、“噔噔噔噔噔”欢欣鼓舞地跑上前去，再自然不过地一把抓住了颜姬的手腕。
“颜颜终于重新来见我了。”他欣喜若狂地半蹲着扬脸喊叫，“这次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喜悦让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亮银色的眼睛里跃动着快乐的光星。
可突然，这狂喜的表情怔住了。
被他紧紧抓着的手腕，在发抖。
那颤抖虽然被极力克制着、轻微得难以察觉，可却隐含着切切实实的排斥与恐惧。这让鹿铃稍感困惑，不由后退一步，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忽然，像是忍耐已到极限一样，颜姬猛地甩开他的手飞奔向前。里戈莱托立即朝她伸出手，漆黑瞳仁里闪烁着尖锐而急促的光。
颜姬的脚步更加快了两分，指尖隐约泛起了武器化前的幽芒。
就在那幽芒行将没入莱托掌心的前一瞬——
刷……裹挟铃兰幽香的风卷袭而来。
颜姬只觉一片衣角擦过指尖，再抬头时，窄巷中暗淡浮动的光已经被鹿铃的背影挡住了。
他佝偻着背，以完美的防御姿态半蹲踞在颜姬身前，双眼死死盯着轮椅上的里戈莱托，黑眼圈里敌意汹涌。
然后，他抬起手，抓住扣在头上的铃兰花形帽子，慢慢扯下来。
碧玉色长发——哗然飘洒在初初降临的夜色中。
“残废，不管你是谁……”
暗沉平板的发言，从鹿铃双唇之间逐字蹦出。碧绿发丝飞扬在他身周，犹如某种剧毒的烟雾。
“……要是想把颜颜从我身边夺走的话……”
他的眼角沮丧地下垂着，银色瞳仁却清晰地倒映着莱托的影子，眼底一分分透出了令人心悸的湿润寒光。
“……我会难过得哭给你看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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