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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生门


我们在杭州迎来了戊子年的春节。大年初一,万象更新。我和苏家兄妹并排坐在沙发上看昨天春晚的回放,赵本山和宋丹丹的白云黑土组合每年都能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当时谁也没想到这是他们这个组合最后一次出现在春晚的舞台上了。

        然而,苏沐秋却笑不出来。他木愣愣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心思正飘离在别处。

        这时,爷爷走过来,拍了拍苏沐秋的肩膀,示意他过去。于是,我也不能安生地看小品了。我竖起了耳朵,微侧过头,用余光捕捉爷爷和苏沐秋的秘密谈话。

        爷爷似乎向苏沐秋提出了一些建议,苏沐秋偶尔点头,但更多时候却在摇头。一番僵持与拉锯,两人终于像是谈好了条件,爷爷转过头,和静静伫立在房间一角的苏阿姨点头致意。

        那时我便知道,爷爷想出了妥善安置苏家兄妹的办法。

        没想到,平时性子温平的苏沐秋在大事上也是个犟脾气。他不愿接受爷爷的施舍,但是顾虑到沐橙还小,便松口说他要向爷爷借一笔钱,一年内一定如数奉还。爷爷手边流动资金不多,跑了好几个银行,给兄妹俩留了三万块。在回上海前,爷爷瞒着苏沐秋,买了瓶飞天茅台给他的杭州老友,嘱托老友多多照拂这两兄妹。这位老友喝了茅台,也算是讲义气,帮兄妹俩介绍了房东安顿了住处不说,还主动提出可以帮两人解决就读问题。苏沐秋自己婉言谢绝了那位老友,但是却还是让沐橙去学校里读书了。

        纵使我们生长在孤儿院,可是从小耳濡目染,也都下意识地认可一句话: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要念书念得好,纵使是像我们这般的弃子,也能拥有流光熠熠的未来。所以,后来的我试着劝过他很多次——钱可以以后再挣,但是书还是得读,他脑袋这么好,一定可以读出来。但他犟脾气上来,一句都没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我当时气极了,骂他根本就不该属耗子,就应该晚几个月出生,分明就是一头犟牛犟牛犟牛!

        但是,他却只用一句话就让我泄了气。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抬起眼睛看我,微笑着对我说,小晴,我知道你的安排是最好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心里过不去。

        我伫立在原地,微微哑然。

        他一直都知道该怎么对付我。我从来都不愿意让他心里难过。

        可是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明明很难过。

        苏沐秋的决定让我十分感伤,仿佛我追逐了半生的光忽然黯淡了下来。但是我也并非不能理解他。我知道,他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感到自责与愤怒。他想要帮助宁萱姐姐,想要保护沐橙,可是他在宁院长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最终只能玉石俱焚,连累着沐橙也被赶出了孤儿院,更是丝毫没有帮到宁萱姐姐。与此同时,他知道依靠他人施舍而活,终究是寄人篱下。宁院长差点得逞的事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害怕社会浮沉人心险恶,沐橙又会遇到宁院长这样的人和危险。他要沐橙快快乐乐无忧无虑地长大,不用看他人眼色,不用颠沛流离,不用零落成泥,他要替她挡下所有的阴霾灾厄,让她的世界只有光明。

        于是,他还能怎么办呢?他不过是牺牲自己的未来,以换取沐橙的未来罢了。

        那个聪明又好学,成绩一骑绝尘,原本能够进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和最好的大学的苏沐秋,他亲手埋葬了自己应有的前程,穿上破旧的牛仔裤和黑色毛衣,套上我留给他的那件鸭绒衫,在料峭的冬日走出门,就这样到人间去了。

        回到上海后,我伤感了好几天,终于又想通了一些。苏沐秋在我心中依然是一个英雄,只不过变成了一个充满悲情|色彩的英雄。他没有选择的人生,我要替他好好过。我翻出了自己上学期的课本和笔记,收齐整理打包,决定下次去杭州就给苏沐秋兄妹带去。在那之后,我一改之前对学业混不吝的态度,刻苦用心地读书。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为我自己而读书学习,我正连着苏沐秋的份一起学习。苏沐秋是掉下悬崖的杨过、张无忌、令狐冲,我便是他的雕兄、白猿、风清扬。我总是会想象着,若没有宁院长的那桩变故,此时的苏沐秋也一定和我一样,穿着过分宽大土气的校服,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弓着背低着头,为着一两个灿烂的六月而奋笔疾书。我得把他错过的东西都记下来,用脑袋记,用笔记,等到再次见到他时,要将这些东西写成武功秘籍,原原本本地还给他。

        爷爷见我这个成天上学浑水摸鱼的小把戏忽然开窍用功了,虽然摸不着头脑,倒也乐见其成。爷爷这老家伙对我是很不错的,虽说他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但是倒一点都没耽误我正常的学习。只有在双休日,他会把我带去他的店里看他工作。兴致上来了,他才会拨冗教我一些小知识——八卦风水,奇门遁甲,乃至西方的塔罗占星,应有尽有。我还记得自己被他领养后学习的第一个知识便是奇门遁甲中的八门。我从小脑子就不好,考啥啥记不住,以前都靠好心的鬼魂帮我蒙混过关,如今却是不能指望那些鬼魂了。于是,这区区八门让我背得很是痛苦,手心为此挨了不少打,终究也没能记全。要我现在背,大概也只能记得什么死门居西南坤宫,惊门居西方兑位,伤门居东方震宫,杜门居东南巽宫,景门居南方离宫,开门居西北乾宫,休门居北方坎宫……还有一个是啥来着?

        这不重要。总之,虽然我起步晚,开窍晚,是一只先天不足的笨鸟,桩桩件件都比那些受父母庇佑呵护长大的孩子要慢一些,但是有心人天不负,倒也算是跌跌撞撞地扑腾着翅膀起飞了。

        我的思绪飘回了2022年。爷爷将苏沐秋引到了房内,招呼他坐下。鬼魂原本并不能如我们活人一般在椅子上就坐,然而在爷爷这里不同。他房间里的一景一物,小到一个紫砂茶杯都是施过法术的,不仅人能碰得,鬼魂也能碰得。爷爷用他几十年的道行,打造了这么一个勾连了生与死的小小空间。苏沐秋昨天才刚刚熟悉作为鬼魂对一切无依无靠的感觉,如今骤然来到爷爷的房间,便如同在顷刻回到了人间,一切都重新变得脚踏实地。他好奇地摸摸这个,碰碰那个,似乎正在努力回忆自己作为一个人时的感官知觉。

        “那台子上放的水果啊零食啊,都是贡品,你也能吃,随便吃。”爷爷的指示引起了他的好奇。他向房间正中央的供桌走去,试探性地朝一个鲜活饱满的橘子伸出了手,果然将那颗橘子牢牢地抓在了手里。他扭过头,朝我笑了,眼睛晶晶亮亮的,写满了惊喜。他仿佛是在向我炫耀,说,看哪,小晴,我还能触碰东西,我还没有完全死去。

        他的这番小小的喜悦却让我的鼻尖陡然酸涩。

        我想到了过去。他曾经可以拥有一切,他曾经值得拥有一切。可是,为什么,上天总是那么薄待他。每当他的生活出现一星半点的转机,上天便要立刻布下狂风暴雨,让他在顷刻失去一切,直至一无所有,成为一缕孤寂的幽魂。

        可是,哪怕是在这已经山穷水尽到了极限的境遇里,他却还能为着这一点点小小的惊喜而快乐。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即使到了如今,苏沐秋,你是否也能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呢?

        爷爷让苏沐秋自在一点,在房间里随便看看,而后叫上我,带我进了里间,锁上了门。里间和外间不同,如果说外间是勾连了人与鬼的互动空间,那么里间便是彻底杜绝了鬼魂的独属于生者的人间。以往,如果生者有什么不能让逝者听闻的秘密需要和爷爷讨论,便得进入这个秘密的里间。爷爷锁上门后,又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番,确信不可能有鬼魂突然之间破门而入,他这才转过头来,望向了我。

        爷爷的这番举动让我心中一沉。

        他有事情要告诉我——而且,是关于苏沐秋的。

        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攥住了自己胸前的毛衣领子,等待着爷爷的宣判。

        “这人没死透。”

        虽然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爷爷的话依旧让我在瞬间大惊失色。

        “这话怎么说?怎么个没死透法?他都已经死了七年了!”是我亲眼看见苏沐秋躺在血泊中,也是我亲眼看见苏沐秋被装进棺木推进火炉,更是我亲眼看见苏沐橙捧着苏沐秋的骨灰盒埋葬在南山公墓。尘归尘、土归土,这么多年。

        “这个嘛……说来话长。”爷爷在里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摆出了要卖关子的腔调。他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是着急,他就越是不说,还美名其曰通灵人士要保持神秘感。他拾起八仙桌上的一把扇子,轻轻地扇起了风。他手中这柄沉香折扇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题着“怪力乱神”四个大字,据说是某位著名书法家赠予的。见他不正面回答我,我便急得伸手要去夺他这柄心爱的折扇撕成两半,爷爷这才服了软,向我道出其中门道。

        他说,一般而言,身死如灯灭,七魂六魄便会自动离开身躯,飘然远去。然而,苏沐秋却是一个罕见的特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他的魂魄率先离开,直接来到了七年以后。身体找不回魂魄,变得羸弱不堪,然后才真正走向了死亡。

        “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苏沐秋的魂魄没有先一步离开身体,或者他的魂魄及时回归了身体,那他并不一定会死?”

        “聪明的。”爷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人早就没了,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皱着眉头问,“难不成您还能把人送回七年前?”

        爷爷不置可否,却让我在一瞬间心念大动。

        “我靠,不是吧,真的可以?”

        “我没讲可以。”爷爷很快否认。

        “但您也没说不行。”作为一名每天和高中生斗智斗勇的人民教师,我深谙这套模棱两可的话术。

        爷爷合上了折扇,终于决定给我一个确切的说法。他说,这很罕见,他从业这么多年也没碰到过一次。只不过,他听他的一位朋友讲起过。

        “哪位朋友?”我实在是受不了他慢条斯理的叙述,急切地问。

        “老余。”这个名字让我的心又陡然一沉。我听过这个名字——住在西藏林芝的老余,他道行高深莫测,但厌恶凡尘世俗,于是避世归隐,在林芝山间风餐露宿,与虎豹羚羊相伴为生。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现代社会应有的一切设备。若想要找到这个人,不靠鬼魂帮助的话,必须一路风尘仆仆前往林芝,在山间森林中摸索他的住处,诚心诚意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爷爷虽是他的老友,但他上一次前往西藏还是收养我后不久的事。

        “他怎么说?”

        爷爷告诉我,老余的师叔还真遇到过这么个类似的例子。但和苏沐秋不同,那缕鬼魂并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将来。那会儿还是六十年代呢,但那缕鬼魂自称来自九十年代末,满嘴小布尔乔亚的混账话,可把师叔吓坏了。师叔去找了师公,师公翻遍了中外古书,终于在蒙尘的纸页间找到了相关的一二记载。师公宅心仁厚,也着实怜悯这个尚未出生的年轻人,于是师徒几人便冒着在特殊时期被抓的风险,在雷雨天开车到郊外给那人布了个阵,试着将他送回九十年代。当时,年方二十岁、还是小余的老余被师父叫过去把风,他便也亲眼目睹了这一次做法。

        “然后呢?成功了吗?”我急忙问。

        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我见状,连忙帮他斟满了一杯茶水。爷爷抿了一口普洱茶,这才继续慢悠悠地交代这件事的结果。

        阵法没出什么问题,闪电过后,那缕魂魄也确实消失了。当时还是六十年代,也没人能去九十年代一探究竟。等过了四十年到了新世纪,老余的师公、师父和师叔都悉数化为了鬼魂时,某天师徒几人闲谈时,忽然便想起了这么一桩事。他们一人三鬼便开始调查那个人的下落,一查查了大半年,最终才知道,那缕鬼魂压根就没能回到九十年代。

        老余推测,他或许是去往了一个修正了历史的平行世界,但是由于古书中并没有对平行世界的记载,因此更大的可能是——他在闪电中魂飞魄散了。

        我的手一抖,差点碰翻桌上的紫砂茶壶。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爷爷对我的冒冒失失见怪不怪。他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说,“熙华,最坏的结果是魂飞魄散,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呆坐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心中一片荒凉。只觉得,黑暗好不容易破开了一个口子,渺茫的希望只是出现了一瞬间,而后便无可挽回地黯淡了下去。

        “我没有告诉小苏,就是这个考虑。伊已经死了,伊无所谓的呀。但是侬呢?”

        “我?”

        爷爷转向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写满了属于顽童的狡黠。他说:“侬老早不是欢喜伊的嘛?”

        啊。这么明显。

        我挠了挠头,一时却也并不为此感到羞赧。我的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侬自己想想也明白,就算把伊送回去,伊也不一定能活下来,还有可能魂飞魄散,这桩买卖吃亏的呀。反正侬也看得见伊,伊活着和死了其实对侬来讲没什么区别的。侬还能看见伊、跟伊讲闲话,总归比魂飞魄散要好得多吧。”

        话是这么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

        他说的一切都我明白,我都理解,我都认同。

        ——但是。

        “爷爷,”我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您刚刚说,最坏的结果是魂飞魄散。那么,最好的结果呢?”

        爷爷有瞬间的怔忡。

        他或许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

        这个时候,也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他教过我的八门——死门。惊门。伤门。杜门。景门。开门。休门。

        我为什么会只记得七门?第八门,我不该忘记的,我应该牢牢地记得的。

        爷爷朝我缓缓地微笑了起来,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其实,我刚刚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我只不过是想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确认一遍而已——

        东北方艮宫,生门。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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