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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苏沐秋番外:南屏晚钟


苏沐秋很早便注意到那个女孩了。

        她和苏沐秋一般岁数,他们总能在同一间教室里相遇。她模样瘦小,肌肤洁白,总是梳着一个不怎么齐整的马尾辫,清清静静地坐在角落一隅,不言也不语,注视着面前的一片虚无,脸上是不符合年纪的严肃静默。

        苏沐秋有时觉得她像是一朵安静的小花,长在清凌凌的溪水边;有时又觉得她像是远山上的积雪,皑皑的,玲珑又写意。

        那时,苏沐秋确实是不认得她的,只当她是遥远的花,缥缈的雪,静谧地开,寂寂地落,并不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任何的涟漪。

        但是,她却在那个傍晚到来了。

        当时的苏沐秋怀抱着小小的沐橙站在窗边。天边是一抹火烧般的橙红,耀着庄严的光。他曾在课上听孤儿院阿姨不无骄傲地讲过他们杭州的西湖十景,他对苏堤春晓和曲院风荷兴致缺缺,却唯独钟爱那压轴而来的南屏晚钟。也不知为何,“南屏晚钟”这四个字总能在苏沐秋小小的心灵中牵引起无比类似于圣洁的虔诚感受。他总是在日暮时分在窗边眺望远方,试图在漫天的霞光间聆听南屏晚钟在天地间庄重地回荡。可惜,他所在的孤儿院距离西湖委实山遥路远,他所能捕捉到的,也不过是寂寥的簌簌风声。

        饶是如此,他却依然每天眺望夕照,将此视为乐此不疲的游戏。他总是在孤儿院里扮演最乖巧的孩子,在沐橙面前扮演最可靠的兄长,而唯有那几分钟的夕阳是他的。他可以在被金光染色的浮云之下侧耳倾听,捕捉晚风送来的音讯,向远在天边的佛祖许下心中的祈愿,直到夕阳和浮云被夜色鲸吞。

        哪怕,年幼的他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从佛祖那里求得些什么。

        而这一天,正当他凝望落日余晖时,他听见了有人喊他的名字。声音也是清凌凌的,像是积雪消融而成的淙淙的溪流。

        他回转过头,见眼前的女孩被夕阳映得金黄。她在看到他的瞬间有一瞬的睖睁,而后,她静默的表情渐渐松动,眼角眉梢有了一丝活泛的笑意。苏沐秋注意到她的眼睛,小小的,像是一对弯起的月牙,月牙里亮盈盈的,盛满了光。

        雪和花被赋予了生命,她不再是一个遥远而缥缈的美丽意象,却是活生生地走到了他的面前,成为了一个有了温度的女孩。

        在那个瞬间,他感到耳廓边有晚风拂过。血红色的落日没去了,金灿灿的浮云飘走了。只有悠远的晚钟声,第一次隐隐约约地在他的背后当当作响。

        她叫党晴,是个弃婴,名字是孤儿院里胡乱起的,但是却比其他人都好听。苏沐秋喊她小晴,读到晴字时嘴角高高咧起,像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她走进了苏沐秋的生命,也带来了她奇妙的故事。她搬来小马扎,坐在他们兄妹面前,试图说服他们相信她看得见鬼魂,是受他们母亲所托而来。她说得头头是道,沐橙很快地相信了她。苏沐秋呢,一半相信,一半不信;有时相信,有时不信。六七岁的孩童,本来就是一团形状模糊的水,朝令夕改,可以变成任何的形状。他什么都愿意相信,也什么都敢于质疑。只是,他从不将他的怀疑显山露水,只是微笑着坐在两个女孩身边,看小晴向沐橙描摹她母亲的模样。她说话的时候神情认真又恳切,咬字清晰,赏心悦目,以后或许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师。

        于是,在那之后,每一天的傍晚,苏沐秋都不再看夕阳了。他会将自己和妹妹的黄昏时分留给小晴,以及那个活在她叙述中的幽蓝色的母亲。沐橙聆听他们的母亲,而苏沐秋看小晴。

        虽然相熟了起来,但是小晴的表情并不算多,在许多时候,她的脸上依然带着淡淡的忧郁与疏离,变回了遥远的雪。这个时候,苏沐秋便喜欢逗她笑,让她的表情重新变得生动。他喜欢看小晴带着笑意的弯起的眉眼,喜欢她走路时一跳一跳的马尾,喜欢她投向自己的亮晶晶的眼神——这种关注的眼神总能让他感到格外的骄傲与满足。于是,每当意识到小晴正在凝视他时,他便会挺直背脊,做什么都比以往要用力了一些。仿佛只要她将清凌凌的视线投向他,他便能成为一个无往不胜的英雄。在和她同班的课堂上,他很用心地倾听,快速地破解难懂的谜题,响亮地在键盘上敲打出一首交响。哪怕英语是他唯一不擅长的学科,但是没关系,他可以去请教宁萱姐姐,学着宁萱姐姐的模样,一字一句将鬼画符般的英语单词读得字正腔圆。在做这一切事情的时候,他总能感受到小晴向他投来的视线,这让他更加得意洋洋、神采飞扬。

        后来,苏沐秋又发现,自己变得有些爱捉弄小晴。有一回,他和小晴正并肩走在路上,也不知她说了一句什么话,使他玩心忽起,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好不容易梳得齐整的头发薅成了一团鸡窝。小晴一脸惊恐地抬起头,问他:“你干嘛!”他则混不吝地耸耸肩,笑着说:“看你没睡醒,帮你晃晃脑子,清醒清醒。”

        七八岁的男孩,正是最顽劣的年纪。哪怕沉稳温柔如苏沐秋,却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一个初长成的小小恶魔。那是一只善良的、无伤大雅的小恶魔,它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喜欢调皮捣蛋,想要偶尔地犯个混,在自己欢喜的人面前耍个宝。

        小晴是不是他喜欢的人?他其实并不十分确切地知晓。他只是朦胧地知道,小晴和沐橙是不一样的。他绝不会对沐橙产生那种轻盈的顽劣的心,每次抚摸沐橙的头发时,也只是温柔地,和缓地,带着兄长的疼爱。

        那时,院里的一些同龄的早熟儿童已经开始满嘴挂着喜欢,说某某喜欢某某。而那被指名道姓的某某也自豪不已,仿佛“喜欢”是一种从儿童一步跨越成大人的标志性动作。苏沐秋却觉得他们都幼稚,也觉得太过廉价。他深觉自己年纪有限,很难用他孩童的语言去捕捉并定义那种微不可探的情愫,但却已经有意识地将小晴和沐橙一样安排进了自己的未来里。

        孤儿院的阿姨们总是夸赞说他聪明,到年纪了可以送到外面去读书,以后准能考上个本科。她们总将“外面”挂在嘴边,仿佛孤儿院白色的围墙之外,藏匿着一整个世界的美好。他很喜欢这种关乎未来的假设,他想象的未来都是美好的——他会离开孤儿院,去外面读书,考上大学,毕业后买下一个房子,把沐橙和小晴接到身边。他们三个人仍会在每天的黄昏之下对坐,她仍然面色清冷却又庄严恳切地为他们描摹早已逝去的母亲。远方有南屏山的晚钟敲响,时光静谧地流淌。晚霞过后,月亮便会升起。他望向她弯起的眉眼,仿佛凝望着一对天真的月牙。

        可是,有一天,小晴定定地看了他许久,把他看得都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了?”

        小晴张口,没头没尾地说道:“苏沐秋,我也想当你的妹妹。”

        苏沐秋一瞬睖睁,想象着自己如武侠剧中受到内伤的侠客一般喉头一甜,低头吐出了一口鲜血。但苏沐秋不是侠客,他受的此内伤也绝非彼内伤。于是,他只能不动声色地花了几秒钟调整自己的表情,而后朝她温和一笑:“行啊,小晴妹妹。”

        那一天晚上,他来到水月洞天,打开自己辛苦修好的收音机。在滋滋作响的噪音中,午夜电台准时播放。女主持人应当是有了些年纪,总爱挑选一些已经被时间摈弃和遗忘的歌曲。这一天,她娓娓地讲述了一个俗气又感人的暗恋故事,随后播放了一首《南屏晚钟》。

        苏沐秋从前只知道南屏晚钟是杭州十景,是南屏山上净慈寺内传来的悠扬的钟声,没有想到,这居然还是一个有关青涩初恋的意象。少女在森林游玩时遇见心仪的男子,可是天公不作美,忽降大雨。等到雨势初歇,那心仪之人早就没了踪影。惆怅的少女在林间徘徊寻觅,可是回应她的只有随风飘送的南屏晚钟。

        苏沐秋躺在草坪上,由着歌声轻缓地流淌。他听见温柔的女声唱道:我匆匆地走进森林中,森林它一丛丛。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看到那树摇风。

        他的心中落满了暮色。

        妹妹就妹妹吧,只当她是个和沐橙不同的妹妹。

        在顾爷爷到来之前,没有人想到被收养的人会是小晴。

        特殊的面试结束之后,小晴被顾爷爷带出门玩耍了。苏沐秋领着沐橙走在孤儿院洁白的走廊里,觉得自己的灵魂失了一半。他忽然很想找个人大哭一场,但又觉得自己的伤感像是无根的浮萍,没有道理,毫无意义。于情于理,他都该为小晴感到高兴——她可以离开这见鬼的孤儿院,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顾爷爷是从“外面”来的不速之客,他一出现,便轻而易举地将小晴带到了苏沐秋朝思暮想的未来里。他想象着小晴走进属于她自己的小小卧室,黄昏降临,房间里的一切都流转着令人心动的光辉。她衣着光洁,垂眸细读一本心爱的小说。

        他实在没有理由为她感到悲伤。

        可是,他却还是难过,难过极了。

        连小小的沐橙都察觉到了异样。小姑娘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攥了攥他的袖子,问他:“哥哥,你今天……不高兴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颇费了些力气整饬自己的心绪,而后朝沐橙笑了:“没有。今天小晴姐姐遇到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等她回来后,我们要记得恭喜她。”

        小姑娘没有再起疑心,认真地点了点头,记住了哥哥的嘱咐。随后,她也确实照着苏沐秋的吩咐恭喜了小晴。可是,苏沐秋自己的心脏却始终浸泡在一汪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水之中,连一句恭喜都几乎难以启齿。

        那一晚小晴的兴致也并不高涨,看不出分毫被收养后的喜悦。苏沐秋上前,像往常一样不由分说地揉乱了她的头发,轻声道了一句恭喜,心中却是一片寂寂的凄凉。

        他邀请小晴光临他的水月洞天。他们在小小的草坪间抬头仰望无星的夜晚,聆听午夜电台的故事,随着流淌的歌声一起飞行。他忽然好奇:究竟是怎样寂寞的人,才会和他们一样在这样一个无眠的午夜在同一片磁场相遇。

        苏沐秋喜欢的女主持人在那一晚播放了《天若有情》,他的心中的雪也在缓缓地飘。他竟不敢抬眼去看身边的女孩了,仿佛她又变成了一捧晶莹的雪,哪怕再怎样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却终究要渐渐融化。

        那还不如放手,让她离开。

        那天晚上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对小晴说了许多话,都是些面向妹妹的语言,是适合对沐橙说的语言,却并不是值得对小晴说的。小晴听了这许多胡言乱语后,却只说了一句话,一句刻骨铭心的话:“沐秋,我特别崇拜你。”

        他长久地愣了愣,想伸出手,却又犹豫地收回。

        可是他想要的不只是崇拜啊……

        小晴离开后,他又开始看夕阳了。

        在发现宁萱的惊天秘密后,孤儿院也变得危机四伏、险象环生。他处处护着沐橙,又处处留心着蛛丝马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每天都疲倦不已,连水月洞天都不常光顾了。在那愁云惨淡的日子里,暮色仿佛化为了他那已不在人世的母亲,在每天的黄昏如期到来,轻抚他的脸颊,将宁静归还给了他的心灵。他趴在窗边,凝视着灿烂的浮云,想要再度从风中捕捉来自南屏山的悠远晚钟。可是,他却再也没能听见钟声,仿佛那庄重的晚钟也随着小晴一起离开,只给他留下了一片夕阳的红色。

        再度看到小晴,已是时隔两年。他和沐橙离开了孤儿院,在大年三十的夜晚,他们蜷缩在寒风阵阵的天桥下,凝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那是人间的团圆,却从来不属于他们,没有一个家向他们敞开大门。哄睡了沐橙后,他环抱着双臂徒劳地取暖,抬眼望向头顶绚烂的烟花。寒冬呼啸的风刺痛着他脸颊的伤口。他忽然觉得,自己想象的未来破碎了。那些关于未来的瑰丽的理想,就如同这头顶的烟花,只一瞬的灿烂,而后便化为了一地的灰烬。初中,高中,大学,全成为了遥不可及的乌托邦。他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进入了人间。

        斑斓的烟花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眨着眼睛,只觉视线微微模糊。

        而在这时,他听见了小晴的声音。清凌凌的,依旧如青山上的一抹覆雪。

        他回头,望见了小晴。她长大了一些,清丽洁白的模样,如雪又如花,被包裹在温暖又得体的衣装之中,当真像个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了。他知道,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小晴了,而是顾熙华,一个连名字都闪着动人的光华的姑娘。

        真好。真为她高兴。

        惊讶与喜悦转瞬即逝,他意识到如今的自己狼狈不堪,心中升腾起了羞怯与惶然。他很想别过头去,伪装起自己,不让这样一个模样糟糕的苏沐秋在小晴的心中留下印记——他希望自己在她的心中永远是那个神采飞扬、无所不能的小小英雄,而不是如今这个像小乞丐一般流落街头、衣衫褴褛的真正的孤儿。他什么都没有做到,保护不好妹妹,也帮助不了宁萱,他更是让自己落魄到了如今的这般模样。

        小晴的脸上流露了些焦急,小步奔跑,冲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不想让自己脏兮兮的外套|弄脏了小晴的衣服。可是,这个逃避的动作却并没有引起小晴的注意。她二话不说,为他罩上了暖和的鸭绒衫,又解开了围巾裹在他的脖子上。终于躲过了呼啸的狂风,久违的温暖让他热泪盈眶。他不想让小晴看见他的眼泪,便只能将自己的半张脸埋进了围巾里。

        这么狼狈的样子,还是被她看见了。

        “快走吧。”她柔声说,白雪有了温度。

        兜兜转转,他们在西子湖畔的一处小宅栖息下来。对于苏沐秋而言,那是无眠的一夜。他眺望窗外,西湖之水在月光下是静谧的,闪着莹亮的波光。他的眼睛寻找着南屏山和净慈寺,耳畔仿佛已经响起了绵绵不绝的钟声。

        “小英雄,不困觉啊?”身后传来的声响吓了他一跳。他转头,见沙发上的顾爷爷撑着胳膊起了身,用带着浓重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他花了几秒才意识到顾爷爷口中的“小英雄”是在指自己。他有些害怕顾爷爷的那双眼睛,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一双眼睛似是有洞悉一切的笃定。

        “……睡、睡不着,烟花有点吵。”他有些狼狈地喃喃着,回到了自己的地铺上。

        “侬是第一趟来西湖旁边吧,想看啥?”没想到,这个老头儿也没了睡意,和他攀谈了起来,“杭州风景还是蛮灵的,我老早年纪轻的时候一直过来的。什么三潭印月,还有断桥,白娘子遇到许仙的地方,我不晓得看过几次了。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啊……”说着说着,他居然还自顾自唱起了歌。

        “……那您去听过南屏晚钟吗?”

        苏沐秋的问题止住了顾爷爷的歌声,他摆了摆手:“那个不灵,还晚钟嘞,一天到晚都在响,哎呀,全都是游客在敲,不灵的呀。”

        哦。苏沐秋有些失望地将头往被子里埋了埋。

        或许是苏沐秋的问题给了顾爷爷灵感,老头子不再唱《千年等一回》了,反而是哼起了《南屏晚钟》的旋律。苏沐秋从被窝里探出头,也轻轻地跟着他的哼唱,在心里打着拍子: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诶,侬晓得伐,这首歌的歌词化用了陈曾寿的一首词。”爷爷突然对苏沐秋说。

        陈曾寿是谁?苏沐秋在心中无声地询问,但却还是侧过头认真地聆听老人的话语。

        “修到南屏数晚钟,目成朝暮一雷峰。纁黄深浅画难工,千古苍凉天水碧。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你读过这首词吗?”

        苏沐秋缓缓地摇了摇头。当然没有,他怎么可能读过。但是,他的心中却悄然地回吟着方才词作的最后一句: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

        顾爷爷说,陈曾寿原是晚清官员,大清覆亡后,他自认遗老,在杭州购房定居,这首词便是他在如此心境中写下的。顾爷爷又喃喃说,这个陈仁先啊……老早也来找我聊过几句,确实是蛮有意思的一个小老头子。

        苏沐秋没有太在意顾爷爷的话,他只是反复地含英咀华,回味着这首词。他想象着一位清癯的老人随着苍凉湖水的波涛浮沉,在无限的夕阳中孤独地细数南屏的晚钟声,慨叹着命运无常,自己这百年孤身究竟是为谁而粉碎。

        在人生骤变的十二岁,苏沐秋竟遥远地和一位百年前的老人产生了心有戚戚的共鸣。

        虽然嘴上嫌弃着不灵,但是第二天,顾爷爷还是带着他们三个孩子把西湖里里外外的景点都观赏了一遍。从前只在教科书中存在的美景突然陈列于眼前,成为了真实可感的存在,但是却只有沐橙这个小姑娘兴致高昂,摆出各种pose让顾爷爷举着相机拍摄。

        苏沐秋和小晴都有些沉默。他知道,方才他拒绝了顾爷爷的救济与施舍,主动地要求到人间去,这一切都落在了小晴的耳中,让她露出了些耿耿于怀的表情。

        他们沿着南山路抵达净慈寺。正是大年初一,游人如织,远远地便能听见空旷的钟声。顾爷爷转过头,朝苏沐秋挤挤眼睛,仿佛在说:看吧,我说得不错吧。

        确实如顾爷爷所说,没什么意思。苏沐秋垂下了眼睑,失望极了。

        他们到了钟楼,顾爷爷为三个孩子付了敲钟费。敲钟按次数计费,一次十元。苏沐秋望见爷爷递出三张十元人民币交到售票员手中,心中的幻灭之感更强烈了。他想象中的南屏晚钟,绝不是这样一个充斥着嘈杂游客和人民币交易的景点。

        他奋力地推着钟杵撞向那口硕大的铜钟,登时,耳畔响起了震耳的钟鸣,连带着他的虎口也隐隐作痛。在那个瞬间,他忽然便领悟了自己昨天的心有戚戚:无论是那丧了故国的老人也好,还是那失了爱人的少女也好,似乎在这冥冥之中,总有着这么一股类似于“天”的力量,它操纵着命运,左右着生死,却毫不讲情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诸行无常,生住异灭,他们这群蠢笨的肉|体凡躯终归逃不过这老天的戏弄。于是,他们也只能在夕阳和晚钟里,慨叹着一生的扑空。

        苏沐秋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中也充满了扑空。对南屏晚钟的探访是一场扑空,对于小晴的偏爱是一场扑空,关于未来图景的一切幻想都是一场扑空。

        一生缱绻夕阳红,为谁粉碎到虚空——在这如血的夕阳下,一切苍天碧水,却都化为了无限的虚空,无尽的幻影。

        后来,出了钟楼,趁顾爷爷拉着沐橙去参观济公的宫殿,小晴抓住机会,问苏沐秋:“为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提问,却戳中了苏沐秋心中的隐恸。

        他笑了起来,笑中却带了点泪意。是啊,他也想问自己:为什么?明明他可以接受顾爷爷旧友的收留,但是他竟不愿意。这是为了沐橙。宁院长的事在他的心中留下了创伤,他不愿意再将沐橙交到那些比他更加孔武有力的大人手中。明明他还可以接受顾爷爷的金钱施舍,可是他也不愿意。这是因为小晴。他为着自己少年的自尊,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白受恩惠的乞讨者。

        于是,他只能像往常一样,坏心眼地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微笑着说:“小晴,我知道你的安排是最好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心里过不去。”

        小晴一瞬哑然,眼中落了些摇曳的雪。让他的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怜惜。

        “……我知道了。”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喃喃低语,伸手梳理自己被拨乱的头发。

        他们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往前走去,背后仍然回响着空旷的钟声——那是来自游客的、一次十块的庄重的钟声。

        “刚才撞钟的时候,你许愿了吗?”小晴问。

        “没有。”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有些失落地回头望着那遥远的钟楼。方才忙着顾影自怜,却真的忘记了要向佛祖祈愿。

        “你有什么想许的愿望吗?”

        小晴清凌凌的问题,如同一片飘摇的雪花,旋转着落在他的肩头,静悄悄地融化了。他凝视着钟楼,想象着再过不久,暮色四合,血红的残阳便会照亮钟楼背后的浮云,把一切都染上漂亮的金黄。那是纠缠了多少人一生缱绻的夕阳啊。

        “我想……”他喃喃自语,思绪随着呼啸而过的风吹得很远。

        想把沐橙好好地养大。想帮助宁萱离开那个魔鬼。想继续当小晴的英雄。

        想要拾回那个曾经可能属于自己的金光熠熠的未来。

        哪怕这一身终将粉碎,哪怕在一生的缱绻过后徒留下一片寂寞的夕阳和辽远的钟声。

        哪怕这人间一切都是电光幻影,一切都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毕竟,他还活在这当下的刹那人间。

        他在悠扬绵长的钟声中微笑起来,对身旁心爱的女孩说:

        “我想……从头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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