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惊雷般的响声过后，所里静得像空气被抽干。
单位小姑娘似也受到惊吓：“发生什么事了？”
徐秋叶应和她干笑，目光垂及地面，反正领导发火准没好事。
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现在逃还来不来得及？
徐秋叶忙不迭找借口尿遁。
可脚尖刚一百八十度旋转，会议厅里就又传来呵斥声。这次她听清楚，是胡先才场长的声音。
语气越发急烈，徐秋叶竖起耳朵，惊觉原来这矛头竟是对向陈白录。
她步伐顿住，凝重从她的眼睛、脸颊再到嘴巴蔓延开。
他怎么了？
徐秋叶拉住女同志，说服她引自己去隔壁厅。
女同志收住笑，想到对方是陈白录妻子，也不会是捣乱的性格，咬咬牙便同意：“俺带你去，但不能闹出动静。”
来到隔壁办公室，徐秋叶才发现原来这里是间用布帘相隔的大型房。她站脚的地方，堆满密密匝匝的资料和书籍。
徐秋叶冲女同志打声招呼，躲在角落，缓缓掖开挂帘一角。
这个倾斜的角度，刚好能把会议内的全景纳入眼中。
原本的斥责声降低不少，但随着距离靠近，她隐约能猜测事情的前因后果。
会议室内，木桌成排，靛青漆铺就的地面上，白纸洒落一片，农所的同志们都吓得大气不敢出。
而中间的主位置上，胡先才双目含怒，训斥声歇完又始：“三十亩望天田，我跟上头争取好久。你跟我说不合理？文件上的红章落名清清楚楚，这点你得认！而且那不是吃饭田，不是保命田，用来开挖沼气完全没问题！”
陈白录好看的脸失掉几分血气，眼神古井无波，唯独手中紧握钢笔，挫痕使骨节变得苍白。
他右脸有道血痕，似是纸张飞开时化成利剑在那带过，微小却不容忽视。
陈白录深吸口气，声若含砂却稳重有力：“我并非不认盖章文件，只是那块区域原本是划分到所里为大家实验所用，如果全部都划到开挖沼气层面，那我们回国、留在这里有何意义？”
“你”胡先才脸涨成猪肝色，显然气到话都说不利索。
“既然上面文件下来，我们就得听从命令。哪怕你们是归侨，也得听从上级安排！”
陈白录面色无常：“承蒙您还记得我们是归侨，想必您还没忘我们初入侨场时国家拨下来的试验田片区，如果有更好的田地选址陈某会感激不尽，但若没有，还望陈老您——别半路截胡。”
似被触到逆鳞，胡先才怒吼的话差点把会议室的廉价璃窗震碎。
“规定就得按新的来，你甭在我这咬文嚼字！陈白录，亏你还是海外归来，提的研究项目毫无实行性可言，我这关都过不了，大家又怎么放心把田交给你！”
徐秋叶脚下差点不稳，咻地阖上帘子，缓了一会儿，又才徐徐打开。
她目光紧紧追向陈白录的身影，认识他以来，徐秋叶从未见过这种场面，潜意识觉得陈白录的话没有错，却又对这幅场景感到无奈。
青年的眼底布满血丝，肃穆和庄重却从中高高筑起不容脆弱的围墙，生生让他抵抗这场舆论鏖战。
这场硝烟战火伴着另一位场长和办事处的干部到来而息止。
胡先才夺门而出，开会人员也抱着资料鱼贯而出，嘴里小声争相讨论。
唯有陈白录仿佛定格般坐在原地，过了很久，才躬下身子，仔细将洒落一地的资料拾起。
徐秋叶对那沓资料有印象。
是陈白录来侨场半个多月，点着煤油灯笔耕不辍、几近暴雨回家，淋湿半个身子也要护好的那份。
上面凝聚他的想法结晶，笔酣墨饱，此刻却像被人揉碎丢在地下，连同他引以为傲的知识和因热爱的坚持都被抛弃否定。
徐秋叶拉下布帘不想再看，心里像塞满棉花般难受。
女同志需要接待领导，离开前叮嘱徐秋叶悄悄从后门离开。
徐秋叶揉揉心口，没有去打扰陈白录。
她到底还是局外人，不明就里地去阻扰他的情绪，这样不好。
她悄然走到门口，没想到跟赵迅打上照面。
赵迅脸色也不明朗，见到徐秋叶倒很意外。
徐秋叶把他拉到偏僻的花圃边上，指着会议前门，试探问道：“他没事吧？”
“你也听到了？”赵迅狠狠地按了按后脑勺，头痛道：“胡老否决了录哥在会上提出的研究，但他不知那个项目是我们归侨一起谋划的。”
陈白录是领头羊，胡先才的话却是拍在他们所有人脸上，饶是赵迅平时没脸没皮惯了，这时也被喷到怀疑人生。
赵迅继续说：“项目想研究新的水稻品种，要是落地可行，起码抗洪指数是以前的三倍。但现在那片区，又被拟划成井下生产，现在还是公示时期，等红头文件下来，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所以刚才他反应那么大。”
徐秋叶心中发沉，喃喃道：“胡场长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还不仅如此，之前录哥料想胡老是场长，要顾全大局，为了说服老人家增大研究可行性，他写信给市农研所，请求寄些杂交水稻种来做试验用。谁知胡老知道后勃然大怒，指责他越俎代庖。”
不说是受政策恩惠的归侨们，徐秋叶听到都觉得来气，可命令大于天，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赵迅现在火及眉毛，可也怕徐秋叶有其他负担，宽慰道：“不说了嫂子，这种事不算啥。我先回办公室，你要是敢，就去看看录哥吧。”反正他是不敢。
会议室的低气压，隔着繁复的窗格和低矮的外墙仍能被感知。越靠近，越如至冰窖。
徐秋叶双唇紧抿，还是推开那扇门。
陈白录坐在地面的石阶处，握资料的手微垂，眼里的光寂灭。
见到她进来，他抬头，僵硬灰败的神情迅速被镇定覆盖，只有眼中情绪来不及收拾。
陈白录把资料收起，努力使语气轻柔：“你怎么来了？”
“下班啦！”徐秋叶唬脸说，“陈同志，下班时间到，请跟我离开，不要留在所里浪费资源。”
陈白录静默几秒，平直嘴角努力弯到好看的弧度，在徐秋叶眼里看来，真是……假笑得不得了。
“好。”他抹把脸，站起身：“等我一下。”
徐秋叶笑得眼眯成缝：“嗯嗯！”
她双手背到身后，面上波澜不惊，两掌却绞扭不停。
眼看陈华侨要把那叠纸往垃圾桶放，徐秋叶赶忙制止：“你扔掉干嘛呀？”
陈白录垂眸看她：“没用了，放着碍地。”
“谁说没用了，这些都是——”都是心血呀！
她以前写论文，虽被导师反复碾压，可也是恨不得把每个精辟知识点都载入人生功勋史册的呢。
“都是什么？”
“都是——我的宝！”
“”
徐秋叶极力调动起小脑袋，扯住纸张的另一角，说道：“我想学高数算数，这些留给我当草稿纸，就是变废为宝啦。”
陈白录没读出她的言外心思，但知道她鬼点子多，手一松，由着小妻子把稿子塞进包里。
两人走出研究所，办公室仍留有硝烟战火，陈白录也依旧话少，但比起刚才，简直好太多了。
徐秋叶受不住这种剑拔弩张的凌迟感，干脆硬着头皮拉着陈白录就往外走。
走出研究所，陈白录打开伞，隔绝的雨珠落在伞面处。一大一小的身影在伞影的笼罩下格外赏心悦目。
路上，徐秋叶绞尽脑汁讲笑话段子，许是用力过猛，最后自己把自己尴尬住。
经过农场大门看见地里的番薯藤时，才离谱地想起自己没做晚饭。
陈白录宽慰她，表示他回去做。
徐秋叶却摆手不同意。说好了男主外女主内嘛，虽然事实与之有悖，但样子还是要做做的。
看见侨场外的公车站牌，徐秋叶眼一定，鬼使神差问：“你觉得等等会大雨吗？”
青年看向天际，平静道：“雨势暂过，今晚不会再下了。”
“好耶。”
徐秋叶拉他上公车，果决道：“那我们去小县吃饭！”
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擦踵，巷间灯采生辉，地面水渍亮若镜面，映照出平凡小县里的朴素烟火。
徐秋叶拉着陈白录来到街边摊下的店铺内，刚坐下，晚间发传单的工人便递来两张宣传报。
“两位，县城茶行招工了解一下？”
陈白录睨了他一眼，冷硬道：“不用，谢谢。”
工人吃瘪，掂掂手里厚厚的一沓，只好尴尬缩回手。
徐秋叶刚朝老板点完餐，见状忙过来打圆场，把工人的纸报接下了。
像极少来过这种地方，陈白录浑身拘谨，不由自主朝小妻子道：“我们吃什么？”
“馄饨呀！”徐秋叶指着铺里高挂的横幅，很是疑惑，“你没来这里吃过吗？”
这可是银湖小县城里最有名也最实惠的馄饨店，她曾俏咪咪带弟妹来过一次，此后馋了好久。
“没有。”
他不得已从小生活在国外，那里的饮食习惯跟这里似有差异。
在学校最常吃饭堂。
聚会，是在餐厅里。
除此之外，便是自己动手解决。
即使回国住在招待所，要调整饮食习惯，他也没想过会来街边，对着来往的人群吃饭。
徐秋叶惊讶问道：“你没吃过馄饨呀？”
陈白录想说没有，可见她这副表情，心中升起较量，话锋突转：“吃过的。”
“我以为呢。”徐秋叶松口气，拍案兀自笑道：“像小说里面的有钱男主，就从来不吃街边摊，高贵如斯，从来不知烧烤馄饨为何物，哈哈哈哈哈——”
陈白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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