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春深旧梦
般若山。
其实楚宜知道楚娴楚容已回去了，但还是决定去听风寺一趟。
到了般若山，离上京城也就近了。楚宜回想起这小半年的日子，很难想起一日日具体的模样，反而此时此刻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上次陪楚华到缘树园，她平淡而凝重地相问：“玉妧，现在这样，你很满足吗？”
“玉妧？”陌瑾唤道。
楚宜收回思绪，微笑转头：“怎么？”
“想去哪？”陌瑾问道。
“就去听风寺看一看，”楚宜心情复杂，她又继续道：“楚容算计我，姐姐替我出气，叫她们吃了苦头。你说，为什么明明是姊妹，就因为嫡庶之分，变成了分外眼红的仇人？”
“兄弟阋墙，连嫡亲同胞也不能幸免。人性如此，不必自伤。”陌瑾的话总是为她分忧，安慰得恰好。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们有她们的苦楚，谁又不是？爹爹和母亲不睦，姐姐有躲不开的批命，哪一个是好过的？至于我，我几次活不下来，走到哪里都被人议论纷纷，我不知道，她们到底恨我什么。”楚宜道。
“有人恨你，你反倒把由头寻到了自己身上，世上有千千万种人，贪念痴妄都是寻常。这半年日子这样快，我不希望你只记得那些不如人意。”陌瑾眼里一片恳切。
楚宜于是笑笑，表示知道。
她同陌瑾到了听风寺前，这里实在是有些破旧了，墙体斑驳，还有杂草间生，一看就是久未修缮的模样。只是道路足够干净，大约刚才洒过水，远远看来浮着层灰色。
有小道姑看到他们，匆忙走进寺内，不久六静师太便出来了，她满脸笑容，也有些惊讶的模样：“阿弥陀佛，楚七姑娘怎么来了？这位是……”她边说边引着二人入寺，寺内居然别有洞天，香火旺盛，一副雍容大气的样子，佛像金身发光。
楚宜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取一柱香虔诚三拜，回身起来走到陌瑾身侧，低了头在陌瑾耳边低语一句，便回转到六静师太侧，慢慢道：“阿弥陀佛，师太，听说家中两姊妹在这里为老祖宗抄写经书祈福，就来看看她们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请往这边，五姑娘和八姑娘原来在九阁，后来搬到念念堂，说起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念念堂，贫尼这就带你们去那儿。”六静师太道。
“嗯？谁付的资费？”楚宜发问。
“是妙容夫人。”六静师太回道。
是的，上京城被打发到这些寺庙里来的那些夫人小姐，她们也是有身价的。最高一说便是般若寺寺内，最下的，恐怕也难说。拿具体的东西来说，她们住的地方并不是寺庙无偿提供的，而是家族里拨出一笔款项来将她们安置在这里，说到底她们又不是真正落发剃度在此修行的，至于那种被遣到这里连资费都没有的，地位是比寻常小尼姑还要不如，而那种粉红庙宇干的勾当，可以说那些小姐一旦进去了就再也不要想翻身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如此现实。
楚宜从来知道。
“妙容夫人倒是有好兴致。”楚宜道。
六静师太略微察觉到楚宜的复杂心绪，没有开口，倒是一侧的五思师太接过话头：“阿弥陀佛，楚七姑娘不知道，妙容夫人正寻后人呢，居然跟这个八姑娘有些缘分。当时妙容夫人还过来看了一眼，就付下资费让她们搬了，真是不知道投了哪门子的所好，可惜也不想想，难道以后能跟她一样走这路？”
“你是？”楚宜问道。
“在下是五思师太，七姑娘你看，那就是念念堂，五姑娘和八姑娘住的地方。”五思师太陪笑道。
“看起来不错。”楚宜道。
“自然是了，念念堂可是数一数二的地方，五姑娘和八姑娘本来安置的九阁，哪里比得上这里，要不是妙容夫人作善，怎么会安排给她们，当年……”五思师太似有一肚的话要倒出来。
“师太，修行之人，小心口舌业障。”楚宜突然开口。
五思师太仿佛被人卡住喉咙，口里的半句话如断了线的风筝，戛然而止，她面色微热，看了看楚宜，终于讪讪退到后面。
楚宜可不是个忍耐的性子。
适时，六静师太引着楚宜到了念念堂，陌瑾没有跟来，她方才说要他等她一会儿，实则心里到底出于什么心态，她自己也没有想清楚，此刻她站在院内不动了。
念念堂。
真好听的名字，院子里洁静有致，错落着摆放着花盆，弥漫一股铃兰花香，葡萄藤下绣架靠在一侧，她仿佛看见楚容微微低了头，手里穿云成海是大好河山，应着霞光落下剪影，竟是这样的岁月静好。
楚宜面容平静。
在临近上京的一路，她都没有想好回去要怎么跟她们相处。她知道姐姐的为人，楚华不会薄待她们，但是姐姐是怨她们的。
可是她们还是血脉相连。就像楚宜脸上的红疹过了那天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们四人到底还是楚氏女。
她无意相争些什么，心里一颗石头落下来便轻松许多，她从来过得称心如意，没有什么值得她殚精竭虑，不会把人往坏处想，也就无什么仇恨，对楚娴楚容她还是存了一分血脉相连之心，现下她心里安稳不少。
不想再看了，楚宜便退了出去。
一行人回了前殿，跟六静师太告别，楚宜便同陌瑾离开了。
“这楚七姑娘身边的也不知道是谁，恁地是自由自在惯了，毫无避嫌的。”五思师太见他们远去，终于忍不住道。
“五思，你也莫再论是非，楚大姑娘可就这么一个嫡妹妹。”
……
“怎的，临到上京，反而不想着回去了么？”陌瑾确实懂她。
“你倒像我肚里的蛔虫，天天在我的耳边念着，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楚宜有些举手投降地。
“那以后你的茧子还多着呢。”陌瑾意味明显地一笑。
“陌瑾！”楚宜叫道。
楚宜推着陌瑾在却桃林走，道路幽静，说的话也轻泛许多，陌瑾调笑她，楚宜只得作生气的样子，免得他又说些不正经的话。
说来也奇怪，明明陌瑾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性子也是真正的清冷，她以为他私底下也是一朵高岭之花，偏偏到了她面前，撒娇依赖样样齐全。
她真希望他回到之前那副冰山样。
免得她老是脸红心跳像个初中生！
“好啦，我不说了。”陌瑾语气宠溺。
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有这么多的语气词，她习惯了，所以从来不觉得什么，但往往把身后跟着的尚愚听得眉头三跳，恨不得堵住自己耳朵，免得破坏了世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
楚宜替陌瑾抚去肩上的落叶，转过弯，遥遥看见一辆马车，车幔微微吹开一角，楚宜停下看着。
“认得？”陌瑾道。
“你不认得？”楚宜回道。
聪明人讲话如陌瑾般，她早已习惯了，也学了他的样子，有模有样地还给他。陌瑾只觉得学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拢住袖子的手伸出来敲了敲，微瞥一眼不甚在意地开口：“大约知道。”
楚宜笑起来。
她说：“既然你认得，那就前去打个招呼。”
陌瑾：“……。”
推着他的是她，做什么他哪里做得了主，不过说起来，楚宜是从哪里认得这位的，他竟然不知道？
很快便到了马车旁，还不及楚宜出声，马车里出来一个丫环，扶着这位艳骨天生、名满上京的女子下来，可不正是月霓裳么！
“好久不见，月姑娘。”楚宜脸上的惊艳不是装出来的。
“楚七姑娘万安，这位是？”月霓裳福身行礼。
“他是谁不打紧，我许久不见月姑娘，没有想到在这里见着了，真巧。”楚宜感慨道。
“是啊，真巧了，姑娘一别年许，偶有听闻姑娘的事，如今看来这是大好了。”月霓裳笑意温柔。
“不然也不得现在站在你面前了。”楚宜笑道。
“姑娘还是爱说笑。”
楚宜满面笑容，饶有兴致地看月霓裳，她今日素衣素妆，全然不见那晚容姿艳丽，可是眉目间别有一股风流，媚气天生，她突然想起云膝山中的君楹楹君瑶瑶，心下一时难以分较高下，大概美人之美看所好。
“般若山的却桃林真是好风景。”楚宜眺望道。
“听说每年三月时节，却桃林变成花海是天下独一份，听别人说的多了，我也不免好奇，特意先来看看。”月霓裳道。
“明年那时，到时候同你一起。”楚宜心思一转，就立即说了。
“楚七姑娘？”月霓裳有些讶然。
“可么？”楚宜眼里真挚。
“好，奴家到时恭候姑娘之音。”
“那一言为定，不见不散。今日我还要陪着我师傅走一走，我先行去了，到时再会。”楚宜爽朗果断，言毕就离去了。
“奴家恭送两位。”月霓裳站在那里就是一派风流身段，她现下思绪流转。
楚七姑娘名动上京，就是由于行事不羁。一介贵女同烟花之地的女子，按理是不能有任何交道的，可是她夜探天熏阁，又在今日车幔翻飞之时见了她，两人目光相刹那，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按下不提，她要走过来说一句这里的风景真好，邀她一起看明年三月的桃花艳绝，楚家阿七从来不一样。
“陌世子，你认得人家，人家好像认不得你。”楚宜话里促狭。
“你何时见过她？”陌瑾显然更关心别的问题。
“一个晚上。”楚宜很老实。
“哪里？”陌瑾继续道。
“这位哪是那么好撞见的，夜明坊，人家天薰阁呗。”听着陌瑾查岗似的语气，楚宜却毫不客气，直击要害。
“你一个人？”陌瑾还抱着些侥幸地。
“还有百里臻。”楚宜想也没想就说了实话。
“百里臻倒也肯。”陌瑾轻哼。
“哼，你不肯，有的是人肯。”楚宜气死人不偿命地，还是开玩笑道。
“玉妧。”
陌瑾反身握住楚宜的手，他唇边的笑意已然淡了，眸子里可见复杂的心绪，他没有说一句话，楚宜怔怔地，看到他眼里的不安，她只是和往常一样开个玩笑，怎么这次他就当真了呢？
陌瑾却在心里突然想起她说过的冰山二字，冰山一朝被暖，就只能分崩离析地沉下去，而他毫无抵抗之力，他本知道的。
“我不会离开。”楚宜蹲下来，低低地道了一句，她拉住陌瑾的手，两人双手合握。
其实他们都一样，都曾在试探中后退了，也会担忧这爱会不会消弭，些许欢愉，些许苦痛，没有哪一方会好像停止在某一个位置，等着另一方追及或回来，他们从来都是携手并进。
没有人总是占上风的。
楚宜心里很安定，她不去计较到底谁更付出得多一些，北箢园里的风铃声还在提醒她那时的辗转反侧，夜有星辉，窗外送来凉风稍稍吹去些按捺不住，能有今日已经很不容易。她接下那金钗的时候，就好像从金钗看见了以后的日日夜夜，大概是重复的日子，不过晨昏定省，一日三餐。她是个无拘无束的，明明那样无趣，可是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会是他，她突然不怕了。
她很期待。
此次回京，一切大概就尘埃落定了，两人心知肚明，没有拿出来说，也不必说。
陌瑾笑了，但笑随即淡去转成凝重，眼含深意，浓烈得化不开：“你不知道，我从很久前眼里就只看得见你了。”
“你把过去的种种都忘了，可是我还记得，我过目不忘，你知道吗？我最初见着你时，并没有想到这会是我的债，离开楚府，我也只不过觉得不是从一个居所换到另一个地方，没什么特别的，更不知道今天。”
“我从来不相信命，可是我现在觉得我的命真好，因缘际会，兜兜转转饶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你还是来到我身边，分别快十年，你好像是一夜长成，性子只是从昨天翻到今天，丝毫不差。你好像天生就不记事，不知疼，不会隐晦，风光霁月，庆明楼一跪，你高烧不退，还在百里律府内摔伤了头，我在楚府近一月，终于保得你一命，可是最后你不认得我了。”
“那日八宝井街你救下那小儿，我就在鹤化酒楼上，看你恣意盎然，我突然想，或许重新来过也是好的。”
“北箢园你还欠我一诺，今生今世，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楚宜蹲着的脚微微发麻，但这远不及她心里一颤那长久的酸麻，即便是在临鄄留园他都不曾这样直白而直接地向她剖露心迹，那一句求之不得已是她心里最为触动的言语，她早就不记得往事，但陌瑾这话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早就极钟意她。
她不管之前的是谁，不去想他钟意的到底是之前那个她，还是自己这个她。
留给以后再慢慢算吧！
“好啊，但今生今世，你不许骗我。”楚宜道。
“你不准跑。”陌瑾立即等价交换。
“你先不许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
“你以前……”
闲言细语落在却桃林，随沙沙声裹挟去，此处时光悠长，来年三月，谁知道是怎样的光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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