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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踏雪归京


初一,皇宫。

        朝中女眷着品级朝服向皇后娘娘请安叩谢,楚老夫人身穿一品朝服,头戴近五斤簪冠,尤比众人更累,此品阶满上京屈指可数。跟在楚老夫人身边的楚华,则就是普通的云锦宫装,殿内众人多是这装扮,倒显不出什么特别之处。此刻她正扶了楚老夫人,跟在一侧听着楚老夫人和陈老夫人等人谈话。

        终于入了鸾安殿,楚老夫人跪拜完,带着楚华坐在一边,陈王楚宋这几位老夫人都一样,也只有她们一样,是坐着的。

        “楚姐姐气色愈好啊。”宋老夫人开口道。

        “你才是最会保养,不像我们家,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的。”楚老夫人客气道。

        楚华微一抬头,这个宋老夫人鲜有出现在上京,她印象中也是去年这时候才见了一面,看着,宋老夫人倒真跟以前状态无差。

        “瞧瞧,两个年纪这么大的人了,还在那里不害臊,身边都站着那么体面的孙女,说话脸也不红。”陈老夫人插嘴取笑道。

        “哎呀哎呀,就不说了,皇后娘娘要嫌我们几个聒噪了。”宋老夫人摆手道。

        “照我看,皇后娘娘不会。”陈老夫人声音底气十足。

        陈老夫人一出言,众老夫人皆不说话了。其实当今皇后是陈老夫人认的嫡女,先皇后大陈氏才是陈老夫人亲生的嫡女。小陈氏是陈氏族内与大陈氏尤为交好的旁系之女,因了这份缘,大陈氏在病重之际召她入宫,临终之前讨得圣命,这才得了圣上垂怜亲允,成了六宫之主。

        纵然是自己亲生女儿,贵为皇后也是要恭敬尊重的,可是小陈氏不是,甚至只是一个陈老夫人看不上的小小的旁系女儿罢了。当今皇后不是她陈安,以当初大陈氏陈容之盛,以现在上京陈氏之盛,也会有另一个小陈氏,莫论是陈一还是陈二。

        这一点不说这几位老夫人,连楚华也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陈老夫人说话如此果断。但是除了陈老夫人之外,众人实在还是无意触小陈氏的霉头。

        渐渐到了礼毕的时候了,陈老夫人丝毫没有留下来跟小陈氏叙叙旧情的意思。随着大太监一声唱喏,陈老夫人微微致意,就一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鸾安殿,倒留下了楚老夫人和王老夫人留在殿中与皇后叙话。

        楚华没有留下来,皇后与她不太对付,她自觉寻了由头出了殿,只说在偏殿和别人谈话,好等着楚老夫人。

        一出殿,如榴便上前系好披风,边道:“姑娘,外面风大,去偏殿吧。”

        “楚姐姐万安。”一道声音传来。

        应声转头,果然是徐黛离,楚华笑起来:“妹妹多礼,怎么今日穿的这样单薄,仔细风寒,徐妹妹还是在殿里的好。”

        “劳姐姐费心,您不知道,我最近火气重,正要压压呢。”徐黛离语气骄矜。

        徐府果然不是白烧的。

        楚华心里一笑,就道:“既然妹妹要受受天地灵气,那就不打扰妹妹了,我先行一步。”

        楚华就绕过徐黛离,一行人走远了,只剩徐黛离留在原地。

        “主子,您真是不出马则矣,一出马惊人,您一说完,徐黛离脸色都变了,真是好笑,也不知道她哪来的脸面,怎么敢这么说话。”如榴实在忍不住笑意。

        “在宫里还说别人家闲话,怕她听不见?”楚华道。

        “是,正怕她听不见呢。”如榴没在怕的。

        “犟嘴。”楚华轻喝。

        “主子,您这去哪呢?”如榴转了话头。

        “随便走走吧。”楚华应道。

        刚过鸾安殿宫墙,没有几步,天上便落起雪来,好像有意为难,主仆两人在半道,想着回转,正要转身却听见诺长的宫道里太监唱声道:“五皇子殿下万安!”

        如榴转头朝楚华看去,连忙退在楚华左侧,纳罕五皇子殿下怎么今岁就允了回京了?楚华正抬头遥遥看着,面无波动,一刹或者略有停顿,极快的转身敛目垂眉,退让一侧。

        五皇子殿下百里律,是这皇宫久违的名字了,当初因触怒圣颜,被罚守一年皇陵,更远赴湘幽州,如今竟然得诏回宫了呵。

        脚步声渐渐近了,楚华收敛神色,垂眼看着自己散落在雪地的青色披风,那上面绣着她最爱的栀子花,她今日才知道原来一朵有七瓣,这垂叠的栀子花比她往日所执,还要洁白。

        终于到了眼前。

        “五皇子殿下万安。”如榴道。

        那脚步未停,连带墨色衣角上飞雪溅落,落在楚华眼前,楚华缓缓起身,仍往前走。

        “主子,咱们不回去?”如榴问道。

        “看这雪多好,陪我走走吧。”楚华抬头看着这四方天空道。

        “雪待会儿大了,咱们也没带伞,您会受凉的。”如榴劝道。

        “放心,不会的。”楚华显然不打算听话。

        “您别这样,回头仔细伤了身子。”如榴有些急了。

        “哪里的话,我怎么会生病,我也不敢生病。”楚华轻轻道。

        “谁让您是铁打的呢。”如榴的话不失敬意。

        “如榴,你说今年的雪怎么这样大呢。”楚华感叹道。

        “大约是要煞煞有人的火气吧,主子,您把披风裹紧些。”如榴的话另有所指。

        “我看你的火气就挺大。”楚华闻言一笑。

        “奴婢可没有说错。”如榴吐舌。

        “对了,寺庙那边问着是谁放了这个消息没有?”

        “还不知道,估计问不到了,左右是好事,要是她自己安排的,那就巧了。”如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不,不会是她自己安排的。”楚华道。

        “她不是一直想着呢么,除了大名鼎鼎的徐二家大姑娘,还能有谁既可以这么厚颜,又如此大胆。”如榴语带讥讽。

        “今日这么沉不住气,谨言慎行,什么时候都要记住,知道吗?”楚华顿了顿,“何况,我不是这还要谢谢她。”

        “知道了,不过,您真的决定了?”如榴一脸担忧。

        “嗯。”

        “奴婢担心您。”

        “我瞧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奴婢哪有,这几日睡都睡不好。”

        “你看,就放晴了。”

        磬松园。

        楚宜不停转着手间的镯子,楚衍存伸手一敲她额头,“还出不出牌了?我们等你就算了,还要老祖宗等你。”

        这一敲才把楚宜弄醒,果然牌局上大家都看着她,连忙丢出一个五筒,却见老祖宗一笑:“玉妧倒知道我要什么,胡啦。”

        “你想什么呢?”楚衍存道。

        想什么呢?

        昨夜陌瑾费尽周折送来一对瓷偶,笑脸娃娃竟和楚宜有几分相似,楚宜一见了就喜欢得不得了,今日都是笑着搓麻,想着想着便入神了,见哥哥问,楚宜看着楚衍存不敢说话,忙洗起牌来,衣袖半折间露出一对紫色的镯子,楚衍存一见便说道:“大哥的东西就这么宝贵,都不会打牌了,看来是要连大哥的孝心一起孝敬给祖母呢。”

        “都是祖母的牌抓的好,我打什么,祖母就胡什么,你要胡,自己抓好牌去。”楚宜回嘴道。

        “大姐,你看看她。”楚衍存道。

        “大概是昨夜的烟花看到乐不思蜀,瞌睡还没醒。”楚华笑道。

        “我没有。”楚宜否认。

        “好了好了,一个个的,玉妧就是知道我的心思特意打给我的,怎么不行了,玉妧继续这么打啊。”楚老夫人一发话,楚宜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老夫人又说:“烟花好看吗?”

        “好看啊。”楚宜道。

        “那悄悄给我喂七筒啊。”楚老夫人做偷偷的样子,声音却没减小。

        楚宜一愣,反应过来忙推老祖宗,直双手埋脸,众人大笑。

        磬松园里热闹了半天,直到放了晚饭才一个个散去。

        楚宜坐在摇椅里,暖炉烤得她脸发红,衣角随意堆在一边,毫无形象,她现在正捧着那对玩偶敲,脸上是止不住的笑。

        “主子,主子?”菏泽唤道。

        “怎么?”

        菏泽要说的话反倒卡在嘴边,还是说不出来,只好指指玩偶,楚宜这才发现房内几人都瞧着她,她脸上立即火烧云,站起来若无其事地把玩偶收回去,吩咐安置了。

        接着几日楚宜都跟着楚华去各府会宴。

        这是楚宜已经熟悉的流程,上京城的贵女们,年节大时都是要紧忙碌的时候,因为越是权势显赫,须要交际的人家越多,不能避开的宴会自然也就越多,一日要去好几家都是有的,幸好楚家向来低调,即便这样,楚宜还是感觉自己日程紧了起来。

        跟临鄄留园那种每天醒来都是新奇的一天不同,现在的日子,每天都被安排好,精准到时刻,要一直延续到十五元宵节。

        这日楚宜刚从王府会完晚宴回来,雪风刮人,楚宜裹紧披风,菏泽跟在一旁提着灯笼,主仆二人一路走着,楚宜捧起手炉收拢并袖,伸手捏捏耳朵:“菏泽,明日别叫我起了吧。”

        “主子想什么呢?”菏泽无语。

        “老祖宗跟姐姐明天要去宫中会宴,我身体不好就免了,偷懒一天,你就让我多睡睡吧。”楚宜求饶样。

        “不行不行,这怎么了得,您不得管事?”菏泽坚决摇头。

        “还有五姐姐啊。”楚宜一脸坦然。

        “不行。”菏泽回道。

        “我今日好累了。”楚宜捧心状。

        “那就好好休息。”菏泽道。

        “菏泽,好菏泽。”楚宜撒娇道。

        “主子,您看看大姑娘,一年没有晚起过一天,连生病了头晕眼花的都要撑起来管事,喝完药还继续听人汇报,您要是能有这一半的程度,我也不叫您了。”菏泽一脸无奈的样子。

        “那我怎么跟姐姐比嘛,你要拿姐姐的标准来要求我,那十个我也赶不上啊。”楚宜非常有自知之明。

        “主子,您可打起点精神吧,听说最近五殿下回京了。”菏泽叹气道。

        “哦?怎么,这就可以回京了?”

        “大概到底圣上心软。”

        “是吗。”夜风中楚宜声音飘散。

        始音殿。

        今日又是寻常例宴,薛囡看着殿内一片歌舞百无新意,不住地把眼光往楚华处瞟,楚华今日素衣洁雅,仿佛身处寻常家宴,此刻她正服侍楚老太太用粥,鬓角半斜垂下玉钗,薛囡一愣。

        “父皇,臣恭祝您身体安康,惟愿您寿与天齐,护我大齐国泰长安。”九皇子殿下百里臻突然的贺词吸引了全殿人的视线,皇帝遥抬手,点点头饮下这杯酒,紧接着便是各位皇子一一贺酒,皇帝足听完了方再饮一杯,他举手半垂,已然站起来的众人在嘴里的贺词就停了,“天佑我大齐,得如此佳夕,诸位同饮。”皇帝一言,满殿人皆恭立举酒,言毕众人一饮而尽。

        殿内换了歌舞,不时有人向皇上进言,所道却多是国事,薛囡竖着耳朵听了几嘴便兴致缺缺,把视线转向坐着的几位皇子。九皇子百里臻去年遭刺,久未出现在众人面前,今岁是第一回露面,就刚才的阵仗,不消说圣上的重视,但他如今流传上京的传闻是一直往临鄄递的书信。薛囡不自觉举起酒杯微抿,而既然说起楚宜,谁都不免多看五皇子百里律一眼,薛囡也不例外,她瞧着五皇子殿下一身黑衣,目不斜视地看着歌舞,身边却有一位婢女侍奉左右,心下若有所思。

        薛囡想同人说些什么,转了头但又很快地转回来,只闷闷地又饮了几杯,不多时已半倚手臂,好像有些醉了,叫身边的沁若又惊又怕,她却一幅浑然无谓的样子。

        忽地有个小公公来了,向薛囡道:“问薛姑娘安,这是醒酒汤,请您一用。”

        沁若手上虽接下,却不免疑惑道:“劳烦公公,只是我们却并没有要,怕不是送错了。”

        小公公一笑,道:“哪能呢,楚大姑娘吩咐的事,杂家可不敢耽误,正是清清楚楚嘱咐送过来呢。”

        薛囡闻言撑起头来,看向楚华,楚华接到薛囡的视线,一手摆出请用的姿势。薛囡于是一句没问地把醒酒汤喝完,小公公自是收了金叶子退下去。

        薛囡今日并没有谁陪同来,她年纪虽小,倒成了唯一一桌占着主位的小辈,娇纵惯了,也不觉有什么,更没有人管着她,薛囡看向隐在楚老太太身侧的楚华,明明一时不得闲,却还能兼顾着她,给自己提醒,真是玲珑心肝。

        楚华并没有单独对哪一个人好,只是做主位待客久了,习惯性地注意到每一个人,成了一种本能。

        团团围座之中的楚华一笑,光华愈盛,此刻她突然偏了头,将半垂下的玉钗推上去。

        薛囡睁大眼睛,她把目光收回来,心下万千心思转过,还是生出一分纳罕,背后微凉——那只玉钗叫做与添钗。

        与我人家,添子添福。

        玉钗柄上鲜明的王氏族徽浮云丝毫不掩盖,在刚刚斜逸出来的时候,落在薛囡眼里。钗上那朵兰花不甚起眼的模样,与薛囡心里的波涛汹涌,形成强烈反差。小时候她跟在薛老夫人身边仔细看过这钗,记忆乍现便翻涌如眼前,她几乎是能立刻肯定了。

        临鄄王氏一脉相承六代,只有长房长孙的原配夫人能拥有的与添钗,现在在楚华头上。

        事实上,薛囡早不是第一个察觉的。

        有好几道视线一直在楚华发侧打转,终于在她挽上微斜的发簪时,众人心下寂然。

        楚华秀丽温婉的侧脸白皙细腻,正专心看着身侧的楚老夫人,她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引起的风波有多巨大,宛如未觉。

        天生凤命,竟要落入王家。

        是凤命之格果真像虚空大师所说的已然转移,还是多年前智空大师所断竟然有误,还是……那钗是真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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