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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君心似铁


在上京城众人脚步纷纷之时,楚宜在碧澹园内却如猫晒阳光般懒着。

        昨天她没有得见楚华,今早楚华又跟着楚老夫人出门了,但不知怎的,她倒一时不急着去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想来在江州那日王檀奔赴而来,大抵就是为了此事,万万没想到的是,楚华会真的应了他。

        楚宜现在没有着急去问,不是不担忧此事,只是她操心楚华不过是白费心,大概她内心也清楚这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她现在反而逃避似地想着一些别的什么事情。

        她总想着要在陌瑾身边留下自己的什么东西,像宣布所属领地一样。她之前在临鄄就想着,要绣一个香囊留给陌瑾,只是那时他们日日在一起,她不好意思流露心思,现在好容易闲下来,便叫了合莳来两个人一起折腾。

        手中的琼花轮廓已出大概,她莫名想起楚娴、楚容来,在听风寺的念念堂,那里的花架大约已荒废了,她把脑海中的思绪赶出去,又想起宁岷佳与苏庆余上马车的身影,转眼是宁陈氏那刻薄伪善的面孔,她皱眉,却浮现宁敏眉的面容,她这具身体现实意义上的母亲,跪坐在佛像前,从来不曾抬眼看过她。

        楚宜砰地放下绣架,她明明在做给陌瑾的东西,怎么会无缘无故想起这些!

        陌瑾,陌瑾呵。

        默念这个名字,楚宜一笑。

        她想起第一次见他,明明是梦里看见的人,却真实的出现在她眼前,世上怎么会有长得那么精致的人,她连呼吸都轻了,看着那面容转过头看住了她,她却犹作姿态地:“所以……我刚才叫的是你的名字?”

        他那么冷静自持,叫她按定了那颗活蹦乱跳的心。

        结果他却又来到她的身边,他说:“奉命而来,教书与你。”

        他陪她一年,叫她气得头顶冒烟,她不是看不见那颗促狭的心,只是被他捉弄,她好像也愿意似地,围着他团团转。她不肯交代自己的心意,要一再试探他的心,他的心却好像北箢园的夜,她看不透的棋局,直到那日在栖梧园的与荧院,她看见陌瑾与姐姐在一起,他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是为什么他不愿告诉她?她在折幽林里曾以为真的可以放下执念了,偏偏又在宁家见到他,跟他一起看摇山雪夜,到他在尾鱼江出现,用九转丹救下她岌岌可危的一命,世人都认为他是有九转丹救命才赶来尾鱼江,谁可知是他本就在尾鱼江,才能及时用九转丹救她,终于他不顾一切、霸道直接从百里臻手里接过她来,以看病休养之名,却远赴临鄄陌宅留园,亲自照料她的一切。

        她直到今天还会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发生。

        可是对现在的她而言,她更不敢想楚华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跟陌瑾再难,无非是两个人的心意难以确证,接下来的日子,她并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楚华不一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楚华的意愿根本就不重要。

        重要的是圣上的意愿。

        圣上在意楚华的婚配,自然是因为那个批命,圣上所属意,就是顺应天命的继承者,如果楚华没有那个批命就好了。她忽的想起徐黛离最近那个纷扰上京的传言,眼睛一亮,连忙推开绣架。

        “菏泽,菏泽。”楚宜叫道。

        “主子,我在呢。”菏泽道。

        “徐黛离那个传言,到底传了多久了?”楚宜问道。

        “听说那个虚空大师是去年三月到的徐府,但是当时谁都不知道批命这回事,半点没有听到声息,这两个月来才突然揭破,而传遍上京就是这月余的事。”菏泽非常了然。

        “也就是说,至少去年三月,已经有人知道虚空批命徐黛离是凤命的事了?”楚宜沉思道。

        “自然。”菏泽应道。

        “也就是说,如果一旦追溯,传言竟然早传了一年有余了?”楚宜沉思道。

        “是。”菏泽道。

        “如今传的越来越真切,那就是虚空批的那两件事真的发生了,大家猛然想起这回事,才越发尘嚣日上。”楚宜的思绪瞬间呼应起来。

        “是。”菏泽只是应喏,并未多言。

        “有意思了。”楚宜笑着。

        楚宜按着眉头,想起徐黛离在皇后宴席上惊鸿出世,轻巧一摘面纱,宣告她徐黛离的存在,这是楚宜第一次见到她。

        宿州百花宴上徐黛离惊艳绝伦的舞姿,裹挟众上京女眷的名气,在她令芙仙子的脚下碾落成尘,这是楚宜第二次见到她。

        她那骄傲而美丽的面孔,面对楚华按捺不住的好胜心,楚宜终于知道那份笃定落在哪里了。

        “菏泽,你说,罢了,不说了。”楚宜想要说什么,又犹豫着。

        “主子,烦心着呢?”菏泽其实都明白。

        “其实也说不上。”楚宜默然。

        “那还叹气?”菏泽直言。

        “你说,要是我去见王檀,他可会见我么?”楚宜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他见不见你,我不知道,但是你现在是一定要见我了。”

        楚宜抬头看去,九皇子殿下百里臻正迈步进来,她眉头一皱立起身来,一时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百里臻怎么会出现?

        “我亲自前来楚府向楚大人拜年,谁知道楚大人却已然出去了,连老夫人和楚大姑娘都不在,怎么,有客来你倒还在这里躲悠闲?”百里臻十分熟稔地坐下。

        “五姐姐,你应该见过的。”楚宜闻言,只是无奈,明明现在是楚娴主持。

        “你就是这么待客的?”百里臻看着楚宜道。

        楚宜闻言连忙起身,摸摸鼻子,接过合莳手中的茶亲自递上,福身:“九皇子殿下万安。”

        “罢了,免礼。”百里臻话是如此,礼一点没少受。

        百里臻接过茶不再说话了,楚宜纳罕地眨眨眼,一时间没明白百里臻怎么一脸闷气的样子,吩咐身边人下去了,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两个人各坐在一边,只有雾气缭绕,仿佛默契的沉默,她垂目顺眼的模样,那耳边侧落的发尾,让百里臻心里温柔陷落。他不与她置气了。

        “怎么突然来了?”楚宜打破沉默。

        “就想跟你说说话。”百里臻道。

        “殿下身边取乐的人难道还少,原来也烦闷。”楚宜不打算接招。

        “这次回上京,为什么躲着我?”百里臻不再环顾左右而言他。

        “哪有?只是年节时候忙了些,你不知道,我回来后一日都难休息。”楚宜只好笑道。

        “所以都不曾记得差人来报一句音讯。”百里臻的话里有怨。

        “殿下怎么这么说话,您才是日理万机,最近可还好?”楚宜努力想转换话题。

        “我日理万机,也记得时时往临鄄递书信,你卧床休养,却连提笔回复一封的时间都没有。”百里臻终于道。

        “我伤了背肋骨,不好动笔的,不说这些,是,这件事到底是我不对。”楚宜也不饶圈子了。

        百里臻听见这话没有一丝悦然,在开诚布公的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坐在对面的楚宜,已远不是方宝楼那夜的她,更不是折幽林里坚定握住他手的她,她忽然变得,很遥远。

        他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不,是我不对。我不该让陌瑾带着你走了,更不该之后一直忙着庾城穆向隐的事,再到后来,竟一刻也没有去看过你。”百里臻接的很急。

        “我不会在意这些。”楚宜低头道。

        “我更不该让你以身涉险。”百里臻语有愧意。

        “你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楚宜笑道。

        百里臻飞快地接过话头:“阿楚,你听我说,当时的我只能让你跟陌瑾走,他医术高明,当日你情况危急,要不是他及时赶来,只怕我现在早就没有跟你说话的机会,他要带你走,为你身体考虑,我也只能罢了。”

        “你在庾城呆了七天,我夜夜不能合眼,我当时还要处理庾城的事情,只能晚上去看看你,但你高烧始终没有醒来。等你到了临鄄,我回上京禀告尾鱼江事件始末,父皇又安排我处理沧州水盗一事,沧州与临鄄南辕北辙,一日都没有空隙,我根本到不了临鄄。”

        “等我终于回到上京,知道你也要同楚华回京,我连忙赶过去等你,你却跟我说你是小小百姓,要我金体为重,阿楚,你怨我是吗?”

        “我错在我作为皇子,一面想着护你周全,一面又放不下父皇的属意,明明我全无意念,还是万事以父皇的事宜为重。”

        “我承认早知道会有一场刺杀,但我没料到竟然就是在尾鱼江的接风宴上,我们在归兮会上布下重兵,所以才让这场刺杀竟如此轻而易举的冲到面前,即便如此,退一万步来说,我从未想过要将你置身险地,我以为能保你周全,我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要你替身而出!”百里臻的话又急又重,他眼里满是痛意。

        “我没有怪你,你不用向我解释的。”楚宜却很平静。

        “可是这一切错了对不对?如果我向你解释,会不会好一点?”百里臻急切地。

        “我们之间本不必说这些。”楚宜道。

        “我宁愿那刀刺的是我。”百里臻一字一眼似乎是咬出来的。

        “别逞英雄。”楚宜笑笑。

        “你相信我,好不好?”

        百里臻看着楚宜看住他,点了点头,他一时捉不住她的情绪,两个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听说,你阿姐接了与添钗。”百里臻再次开口道。

        “听谁说的?”楚宜反问。

        “满上京都在说,你同我,有什么不能讲的?”百里臻道。

        “是,是接了。”楚宜点头。

        “那就是说,你阿姐的婚事要提起来了?”百里臻道。

        “怎么说……谁知道呢。”楚宜也烦乱着。

        “打最初听到她接下与添钗的消时,我根本不信的。你阿姐不论,王檀即便在你姐姐这件事上过分固执了些,为人也是无可挑剔,正因为这样,这些年纵使王檀废了不少功夫,说他们之间会怎么样,恐怕连大家都不信,谁知道会有今天?这件事一提,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父皇,他是个几十年用膳都不会吩咐太监多添几筷的人,我只怕你们的事未必能如愿。”百里臻似乎很焦虑,皱眉道。

        “你不必担忧这些事的。”楚宜道。

        “阿楚,我可以不关心这一切,但我不得不关心,你不明白吗?”百里臻眼里只有情意。

        “殿下。”楚宜甚至不敢看他。

        “我关心的,只有一个你,你明白了吗?”

        百里臻终于说出来了。楚宜突然觉得杯中的茶水极其烫手,慌忙放定了,勉强浮起几分笑意:“怎么,这是来报恩了?”

        “不如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救我。”百里臻道。

        “殿下,救你,自然是出于朋友之间的道义,是我该做的,我便做了。”楚宜还不敢说是自己傻。

        百里臻自那日接她回京,听到她疏远的语气,心里就飘忽起来,直到今日才确定,但他犹然不信,只道:“那便是我以身相许,还你的救命之恩,你允么?”

        楚宜站起来走到窗边,百里臻也跟过来,两个人并立站着,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量,显得沉稳可靠。

        看着他腰边垂落的玉佩,吊着明黄的穗子,她想起第一次初见他那身紫衣,是那么倜傥不羁的模样,他们或许曾经真的有靠得很近的时候,连她都意识到的但不抗拒的,直到尾鱼江一刺把那些似是而非戳破,她才真正意识到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位皇子,拥有尊贵的皇室血统和与生俱来的危险气息,只是他把那一面掩藏了,在她面前如此温柔可亲,叫她忘记了身份,忘记了他们不能只会是朋友,终于,楚宜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室内的空气一窒。

        百里臻想要伸出手拉住她,楚宜却退开两步坐下了,在半空中的手只好垂下,他道:“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莫不如是,偏偏后来你总跟在五哥身后,我就把所有话噎了下去,做你的哥哥,现在好容易你把五哥忘得一干二净,我们俩一起看方宝楼夜景,赏宿州烟花,甚至尾鱼江一刺,我怕得连我的命都不要了,只要你能好好活下来,我以为我看到了你的心,连带那日你在折幽林里握住我的手,我想,你到底对我是有一丝情意的。”

        “所以,原来这些都是假的么?”

        “你就不能哪怕一次看看我?”

        楚宜看着身边的绣架,说不清楚的情绪蔓延开来,她说:“青梅竹马,不如莫逆之交。”

        百里臻上前扣住楚宜的胳膊道:“阿楚,不,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尾鱼江一事。”

        “不管尾鱼江一事发生不发生,都不会改变什么。”楚宜终于直直看着百里臻,她不能再逃避了。

        “我不信。”

        “殿下。”楚宜眼带悯意。

        “如果尾鱼江一事没有发生,如果我当时陪着你到痊愈,如果我赶到临鄄见你一面,把我想说的话都告诉你,你今天会不会动摇一分?”百里臻追问道。

        “是我错了,上次没来得及给你的,我这就把手镯拿给你。”楚宜眼里只有坚决。

        “阿楚!你就一定要这样伤我吗?”

        挣脱出来的楚宜停下了,她愣在那里,但几秒后更快地走向房内,她是真的要把镯子找出来,百里臻终于明白她的决心,攥紧的拳头松了又握住,舌尖一股腥甜散开。他这么不管不顾过来,是很不该的,他不是等不了今天,他等了这么久,哪里还差一天,只是终有这么一天,恰好是今天。可仿佛连他自己都知道再不说就不能说,连说都不能改变什么了,他放下怀中的玉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内碧院。

        楚宜出来后看见的是一室空寂,以及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缠绕在桌上被遗落的玉簪,在光下晶莹剔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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