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为露电
世界其实是很奇怪的。
当你苦苦思索求而不得的时候，上天看着你兜兜绕绕，这个注视一切的神，并不会怜惜你。有一天当你觉得，不如算了的时候，他又突然大发慈悲，把事实奉送到你眼前。
如此轻而易举，仿佛在告诉你，什么是命运。
没有言语能够表达楚宜打开黑色皮册看到英文那瞬间的思绪。
她有千万个念头流转过去。为什么会是英文？过去的楚宜到底是谁？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这个未写完的册子，记的小事桩桩件件如在眼前。她才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是真的失忆了。
自己是真的失忆了。
她不只是穿越而来，而是真的丢失了在大齐前十几年的记忆。
“今天爹爹生日，家里人都在一起，要是娘亲也在就好了。”
“百里律又来了，心情不好。”
“跟姐姐一起做青梅酒了，不知道今年这批梅子的口感如何，要是再像去年那么苦，都不好意思送百里臻了。也不知道百里臻最近闹什么脾气，这破小孩真难哄。”
“我要空调，我要空调，我要空调。”
“祖母最近身体不好，怎么回事？不可能啊，拜托老天赶快让祖母好起来吧。”
“今天百里律来了，我一定要想个办法了。”
“菏泽跟哥哥越来越亲近了，都是命吧。”
“我一定要克制住。”
“意君不嫁给陈向晚也好，就是我要怎么劝她呢。”
“今年的却桃林真好。好心情。”
“为什么这件事不一样呢？”
“我做了这么多，为什么还是没有用，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
“不好的一天。”
“想说说什么，不知道说什么。”
“好想回家，好想吃刘嫂鸡丝面，好想喝酒喝得不省人事，我好累，我真的回不去了。”
“siri，给我回电。”
“不知道陌瑾怎么样了，都已经开始装作双腿有疾了，时间真快啊。”
“太子殿下原来也不是天生的深藏不露。”
“不知道哥哥的病能不能好。”
“爬树又摔了，电影里演的什么斯人若彩虹，通通都是骗人的，摔下来只有疼。”
“百里臻不会是喜欢我吧？我的老天爷，救命。”
“最是无情帝王家。百里律就是这样一个人，姐姐，他从来没有变过。”
“为什么人都会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人类就是这么盲目、乐观、自大，我也是。”
“姐姐终于转变心意了，感谢天。”
“明天回来可以开青梅酒了，我一定要喝醉，哈哈哈。”
看着这页，楚宜沉默了，她不知道当时的她，为什么没有写明天了。
但她确定了之前的她就是她。
所有的现代词汇都不能证明那是她，但是那一句刘嫂鸡丝面可以。
那是她家周围的一个小店，叫做刘嫂早餐店。名字是早餐店，可附近的人都知道，这家店做的是夜宵，她常常加班回来，就会打包一份鸡丝面回家。
是好遥远的以前了。
不是突然看到，甚至都不再出现在脑海里。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她不想让任何人看懂，才会选择用英文，可最后也是因为英文，她得以跟过去的自己相认。
其实一切都是有端倪的。
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大病一场的楚宜与之前大相径庭，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是有着异界灵魂的她。
为什么都说楚七姑娘生性跳脱，她不是行事放纵、肆意妄为，只是她向往的公正、自由、平等，这些都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为什么百里律对她淡漠至斯，因为她真的百般阻挠楚华和百里律在一起，凡事都要横插一脚，百里律对她感到厌恶都不奇怪。
不过她为什么那么讨厌百里律？
她想起百里律高高在上的神情，那没有伪饰的，没有掩藏的，只因为她是楚华的妹妹，她才看到的那个他。他好像对一切感怀抱歉，温润如玉，可是实际上他从不在意任何。
可能楚华是例外。
她就是跟这个人气场不和，不论失忆与否，都不能改变这点。她曾经也怀疑过去的自己是不是喜欢百里律，可是现在的她能够确认不是，从那简短的字句中，她只感受到明显的反感情绪，没有转圜的余地，也没有暧昧不清的地带，就是讨厌罢了。
姐姐拿出黑色皮册给她，也是想要证明她跟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现在的她，只有一个疑问了。
楚宜沉默不语。
折幽林。
楚宜推着陌瑾在林中走着，有时路有点颠簸，陌瑾只好紧紧抓住扶手。
走在这里，她又想起了那日在与荧院里看到陌瑾跟姐姐交谈亲切的模样，自己一个人走到折幽林里任由情绪翻江倒海。
她以前总觉得，自己是突然闯入这个世界的，没有想到，她只是真的忘了，所以一旦有人骗她，她是真的不知道。
从临鄄回上京的路上，走在却桃林里，她曾经跟他说，以后都不能骗她，他答应了。
她是相信的。
“尚愚，你去趟内碧院，叫菏泽拿那把芙蓉侍女的团扇来，我也走得累了，在这里休息休息好了。”楚宜吩咐道。
尚愚看向陌瑾，陌瑾摆摆手，尚愚立即转身离去。
“他倒是忠实，只听你一个人的话。”楚宜笑道。
“你看，我也支使不动菏泽，怎么偏要讲我呢？”陌瑾回道。
楚宜看着陌瑾浅笑安然的样子，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讲讲还不行？又不是要他听我的话。”楚宜道。
“以后你想怎么差使，就怎么差使。”陌瑾非常自觉。
楚宜笑起来，她说：“光会嘴上说说。”
“我总不能，没有娶到夫人，又赔了兵吧。”陌瑾摊手道。
楚宜轻哼，接着便说：“说起来我小时候可会爬树了，你想不想看看？我今天就给你露一手。”
陌瑾道：“爬树？怎么突然要爬树，你别去。”
他坐在轮椅上，当然没有办法拉住楚宜。
楚宜挑了最近的一棵树，凭着身体的本能，真的三下五除二上了树，一下子站立在树杈间，面容带笑：“你看吧，是不是很厉害。”
陌瑾眼里的担忧是装不出来的，他的眼神一直紧紧跟着楚宜的身影。
楚宜其实很想停在此刻，她看着陌瑾的眼神，甚至有些退堂鼓地，闭眼后再睁眼，她看向别处道：“跟你说，以前折幽林的青梅，都是我这样……”她故意松了手，装作脚踩滑了似地，整个人向下倒去。
她做好了倒在地上的准备，最多不过磕破头，摔得一身尘泥，但终于没有掉在地上。
陌瑾飞身抱住了她。
在陌瑾怀里，楚宜睁眼，第一次以极其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陌瑾看到楚宜的眼神，他是玲珑剔透心肝，瞬间知道楚宜是在试探他。
“你有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楚宜从陌瑾怀里跳出来，边整理衣裙边道。
“我想过跟你说的。”陌瑾道。
“然后就是不说，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陌瑾，你曾经答应过我，永远不会骗我，然后就是一直一直骗我。”楚宜忍住鼻尖的微酸。
“我有苦衷……”陌瑾想要上前跟她说话。
楚宜连退两步道：“你们有苦衷，你们当然都有苦衷，我不明白，难道你们把别人当傻子一样愚弄就那么愉快吗？你有那么多机会跟我说，可是就是没有说过一句话，你怕什么？怕我告诉世人？我难道不知道，你是尊贵的陌世子，也是未来陌王的继承人，陛下是个多疑多思的，陌世子当然要示弱的好，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陌瑾沉默。
“看来我说对了，你看，事实摆在这里，道理就很清楚明白了。你不信任我，所以你不敢跟我说，我想问你，那你以后日日夜夜对着一个你不能信任的人，会过得安心吗？”楚宜问道。
“你失忆了，我后来才知道你真的失忆了，我想过很多次跟你说，可是我第一次见你已经是这样，一旦说起，我不能想象，你对我不复信任的模样。”陌瑾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着急解释自己的心理。
“那你有没有想到过今天呢？如果我发现了事实，就像现在，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信任可言吗？”楚宜轻声道。
“我想的是，假以时日，我会告诉世人我已经恢复，我只是想让你有一个慢慢接受的过程，我从来没有打算一直骗你。”陌瑾看着她，眼里痛切。
“我不敢相信了。你们都有太多的说辞，我不知道真的假的，也不想去一一猜测孰真孰假，如果一定要活得这么累，不如算了好了。”楚宜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了折幽林。
只剩陌瑾立在那里。
折幽林还是那个折幽林，楚宜也还是那个楚宜，时光交叠，静静注视着这个泪流不止，却不曾发出声音的楚宜。
内碧院。
楚华已经找过楚宜好几次，劝说楚宜再三思量退婚的事。
楚宜只是不语。既不说是继续退婚，也不说还是停止退婚。
看着迅速消瘦的楚宜，眼圈乌青日渐加重，楚华终于道：“如果你决定好了，我替你处理好一切。”
听闻消息的楚老夫人倒心情变好了，这几日连饭都用得更香了，知道楚宜不思饭食，楚老夫人却很想得开：“长痛不如短痛，发下狠劲就好了。”
楚华派人去跟陌府交涉，陌府的人都是客客气气，但是就是不接退亲的话头，然后继续客客气气送楚府人出去。
楚老夫人都是第一次见这场面，道：“世上还有这么无赖的？牛不饮水强按头？”
楚宜知道最近楚府为她忙得一头乱麻，可是她的心里也太乱了。
她跟姐姐说，百里律是个眼里只有皇位的人，可是回转过头一看，陌瑾又好到哪里去呢？
陌瑾还不是为了家族前途，欺骗世人，把一切都埋在心底。曾经在临鄄留园，她以为她已经触及他心底的隐秘，没想到，她只是在外圈挠了挠痒。
他为什么不愿意说，只是不信任她，甚至说，他是在试探她的真心吗？
那么，还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呢？
她又想起病来初醒时看见陌瑾，是那样一张惊心动魄的脸，她总觉得看不透他，原来是真的看不透。
楚宜躺在床上，脑海里又是过去的一点一滴。
“主子，睡了吗？”菏泽靠近床边，轻轻问道。
“嗯？”楚宜抬眼，示意清醒着。
菏泽脸上流露出一股怪异的神色，她开口道：“刚刚外面来人说，陌世子今早去跟圣上请安，禀告说在丰州找到了一位神医，用蛊虫治好了腿疾，现下已经大愈。”
楚宜瞬间起身，她坐在床上道：“你说什么？”
“真的呀，主子，现在到处都传遍了，都说陌世子突如其来就好了，不知道是哪里请来的神仙。陌世子还说，不日要跟姑娘订婚，是双重之喜，恳请陛下赐一件聘礼，以示郑重。”
菏泽继续道：“可是奇怪了，陌世子往些日子常常过来，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找到神医的事，老夫人要是知道，也不用那么忧心了。主子，现下婚事都直达天听了，您这怎么办？”
楚宜缓缓躺下，反复控制呼吸，道：“我知道了，你让我静静。”
菏泽只好依言退开。
现在的问题不再是她该怎么办了。而是承载一族之压的陌瑾要怎么办，还有，从来忌惮陌王的陛下，他又会怎么办。
天下要乱了。
如果用大哥哥的话来说，天下可能快要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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