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事
十多年前，京都谁人都知道傅家和孟家这两个京都贵胄关系是极差的，是大街上碰见都要吵一架的那种。
哪怕皇帝出面调和，两家圣前装的倒是和睦，一出了皇宫依旧是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的状态。
孟韶流是孟家嫡出的二公子，也被言传身教的打从心底里看不上傅家。
“那林自英不过一介草根出生，傅家的老家伙竟然不顾我们世家威仪，跑去讨好他，真是丢了我等名门的脸！”
“对一个卑贱之徒卑躬屈膝，还让子嗣在他手下做事，这傅家也是没落了。”
“亏我之前还想和傅家交好，幸好是没有的，要不然，哼，我孟家也落得个颜面扫地的下场。”
“二郎，你以后莫跟傅家来往，记住了吗？”
自然是记住了的，傅家是行军打仗出身，整个家族都透着粗鲁无礼，说句话恨不得吼出来，全无名门风范，他本来就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种家族。
孟家二郎这一年十九岁，正是风流好时光，虽然当时战火仍未停歇，但殃及不了京都的热闹繁华，街上车水马龙，不见一点战争的阴影。
摇着名家作画题字的纸扇，孟韶流穿着特意叫小厮拿香薰过的华服，风流倜傥的来到茶楼听曲。
这是对家里的说法，茶楼每到上午会有曲艺大家在这里隔着屏风奏乐，实际上孟韶流更期待随后的说书人讲故事。
醒目拍桌，便娓娓道来一些他听都没有听过的神仙志怪或是江湖奇人的故事，每到精彩部分，他也不禁随着故事的发展而心潮澎湃，心生向往。
孟家自诩清贵，家教极严，从来不让他看这等杂书，他心里又好奇的紧，所以每次来茶楼都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但今天，却让他心头涌上一股烦躁。
“今天，我们就来说一说如今风头正盛的林自英，林大将军的事，他在元城大败匈奴，三进三出，单枪匹马，便搅得战场局势变化，好不厉害。”
“……”
听着说书人详细在那里讲各种细节，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竟然还加上了什么好似武神转世，天空随着林将军一声大喊而乌云压阵等等，孟韶流无比嫌弃：
“这很明显都是假的，胡编乱造的故事，这些人那么激动干什么，无聊。”
一旁的小厮敢怒不敢不言，心中暗道：原来少爷您还知道是假的，那往日听故事还那么高兴，现在恼火不过就是看不上林将军罢了。
“这林自英不过一介武夫，粗鄙不堪，怎么还有人如此推崇，不过人云亦云罢了。”
他摇着扇子，还准备说什么，陡然之间感觉自己肩膀上搭着一只手，那只手猛的发力，竟将他从茶楼拖了出去！
“咱们出去说道说道，别在这里打扰人家做生意。”
清越的女声传来，竟直接把他拖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就连他的小厮也被那可怕的女人单手制服。
等他被摔在地上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孟家二郎平生最重仪态风度，从未如此狼狈的被摔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他恨恨的抬起头，想看是何人如此大胆！
进入眼帘的是个极英气的女孩，眉目灿烂，五官清美，身材高挑，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紧袖衣裙，显得整个人都清爽利落，就是肤色不怎么白嫩。
孟韶流忍不住在心里点评，想不到这个可怕的女子竟长得还可以！
女子似笑非笑，直接用手掐住他的下巴：“我寻思是哪个厉害的人物在那里大言不惭，不过是个小白脸罢了。”
孟韶流一下子都顾不上她怎么说自己了，她居然！她居然！她居然用手碰我的脸！肌肤之亲！肌肤之亲！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成何体统啊！
孟韶流从未和家人以外的女子如此亲近，都是以礼相待，走在一排都恨不得相隔三尺，此刻满脑子都是：完蛋了！
完蛋了！我莫非要娶她不成！娶这样一个粗俗无礼轻浮无知而且力气大的像头牛一样的女人！
这和他想象的妻子完全不同！他不能接受！但！他得对这个姑娘负责！毕竟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就这样不管不是君子所为。
哎！娶吧，大不了娶回家再慢慢教导她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妻子。
傅清看着小白脸面色变幻，一下红，一下青，一下白，一下害羞，一下惊恐，一下又如释重负，好奇的捏了捏他的脸，这家伙在想什么，她居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孟韶流惊恐的捂住自己的脸，怒声道：“你这女子，怎么如此轻浮，随意捏外男的脸！改！必须得改！”
傅清：？？？？？
傅清大受震惊，并且抡起拳头就把他揍了一顿，那一日端方有仪的孟家二郎是瘸着腿回家的。
“世上竟然有这么粗鲁的女子，等我将她娶回家，一定让她好好学学为妻之道！”
孟韶流趴在床上，小厮正给他上药，听到他的话，吓得打了一个哆嗦。
“你轻点啊，想疼死少爷我啊！”
“少爷，你怎么就要娶她了，不对不对，少爷，你知道那姑娘是哪一家的吗？”
孟韶流理所当然道：“我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当然要娶她负责，不管她是哪一家的，难道还能拒绝我们孟家不成？”
小厮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少爷读书读傻了不成，明明叫人揍了一顿，在他口中竟成了肌肤之亲？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是傅家千金啊少爷！”
孟韶流瞪大眼睛：“难怪！原来是莽夫的女儿，这就说的通了。”
不不不，说不通的，我的二少爷，不论从哪个角度都是说不通的。
不管小厮怎么劝阻，孟韶流还是背着家人频繁去见傅家的千金傅清。
好几次都是被打的一瘸一拐回来的，就连平时最喜爱的扇面也被不耐烦的傅小姐撕了。
“暴殄天物啊，这可是独一份的，气死我了，傅小姐当真是粗俗无礼还不识货！”
小厮心累道：“那我们便不找傅小姐了，我看她也没有让您负责的意思。”
他每日帮少爷瞒着家里，也很累啊！何况二少爷实在不大聪明，总要说些惹傅小姐生气的话，每次傅小姐都是顺手连他一块儿打。
“那不行，就算傅小姐没有这个意思，身为男儿，我也理当负起责任来，不能坏我孟家门风。”
他心痛的捧着扇面的残骸，依旧坚定。
孟韶流依旧雷打不动的出现在傅清身边，一来二去，两人渐渐也能说的上话了。
傅清也对他有了好脸色，偶尔温声细语一句，他高兴的都能多吃半碗饭。
孟韶流跟傅清聊的多了，慢慢也对看不上眼的林自英等武将也有了改观。
“如今战事紧要，你当京都为何还能这么平静，就是你看不上的莽夫们在前线拿命扛着。”她面色庄严。
“林将军用兵如神，我父亲十分推崇他，说有了他可保涼国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她面露崇拜。
“我从小苦练红缨枪，有朝一日一定也要去战场，成为像我父亲，像林将军那样的人。”她向往之色明显。
孟韶流连忙阻止，头一次面不改色的直视女子的眼睛：“你不能去，战场太危险了，你会没命的，而且傅将军也不会同意的。”
傅清怔怔的望着他，莞尔一笑：“孟韶流，你是不是喜欢我啊，你是不是想要娶我啊。”
孟韶流脸颊通红，不复刚才的淡定，支支吾吾道：“女孩子家应该矜持，我说了多少遍了，你怎么就是不听。”
虽然不正面回答，但瞧那情状显然是被傅清说中了。
她笑容灿烂：“我也喜欢你，虽然我最初想要嫁个将军，但我发现我更喜欢和你在一起，你去我家提亲吧。”
春光正好，微风和煦，孟韶流被巨大的喜悦包裹着，那一天他也忘了是自己怎么回去的，回过神来已经站在父亲母亲面前：
“我要娶傅家小姐傅清为妻！”
“……”
“……”
糟糕，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时机，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出去了。
果不其然的受到了家里人的阻拦，全家上下一起劝他，连老太君都不放心的过来了。
“你要娶谁家女子我们都不会阻拦，只要你愿意，那姑娘也愿意，我与你父亲肯定亲自带着聘礼娶提亲，可唯独傅家女儿不行。”
“傅家的老家伙就不是什么端正的人，他教养出来的女儿能有什么好样子。”
“是啊，我的乖孙，你要是想成亲了，奶奶给你好好相看个好女子，保证比傅家女儿漂亮。”
“此事交给我了，我知道二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大哥胸有成竹，第二日就带来一个女子，虽然时间仓促，但也能看出大哥仔细挑过了。
女子家里虽然不是高官世族，但家境清白，柔弱貌美，温情袅娜，知书达理，看起来是个妻子的好人选。
但孟韶流就是不喜欢，他只要安静下来，脑子里想的都是张扬霸道，揍他特别有劲儿的傅小姐。
一天，他又背着家里人跑出去，他得去找他喜欢的姑娘，他们约好了的。
等他过去时，傅清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他看见他喜欢的，为了她愿意和家里人闹翻的姑娘拉着其他男人的胳膊，男人穿着一身硬挺的军服，她的笑容像那日跟他说喜欢他那样的好看。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最近被家里的劝阻烦的喘不过气来，当时就冲过去，说了一些非常可怕的话，每当他日后想起都心如刀绞。
“傅小姐，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身为女子怎么能如此浪荡不知羞耻，在大街上就和别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身为女子，你难道不懂出嫁前就要安静的呆在家里吗？”
你难道不懂我心悦你吗？为什么？为什么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你还是更想嫁个将军吗？你比起我还是更喜欢那个男人吗？
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在此时说出这样狼狈的话。
他看见女子脸上的笑意褪去，看他的眼神骤然冰冷，比初见时更加冷冽。
然后……然后他又被打了一顿！
这次没有瞒住家里，母亲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同意了和大哥找来的那个女子成婚，婚礼没有选择什么良辰吉日，当月就给办了，生怕他反悔似的。
他才不会后悔，他想。
傅小姐会嫁给她喜欢的将军，而我会娶到我喜欢的贤良淑德的妻子。
可是等成婚那日，他还是后悔了。
但是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此时反悔，就是把一向注重斯文体面的孟家放在火上烤，而那个即将和他成婚的女子也免不了被人嘲笑轻贱。
洞房花烛夜，他撩开盖头，看到即将相伴自己一生的妻子羞红着脸，笑意盈盈的看着他，那一刻，他恍惚看到了顾小姐张扬的眉脸。
婚后他变了很多，不在整日的往府外跑，不想再听茶楼里说书人讲的神仙志怪和江湖奇人的故事，不再整日摇着名士题画的扇面，不再讲究的必须要穿拿香熏过的华服。
他迷上了练武，整日拿着剑比划，还请了个退伍的老将来教他，孟家人见劝不住他，也只好任他去了。
没过多久，他听说傅家的千金偷偷溜出城去，单枪匹马到了边关，把傅家的主母气的晕倒了。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只是更加刻苦的修习，面色黑了几个度，常常穿着便于行动的劲装，已然不是当初他自傲的清俊贵公子模样了。
一年以后，听说傅家千金回来了，还被封做了个军官，他偷偷溜出去看了一眼，傅清笑容依旧阳光灿烂，只是更黑了，但远远看着依然让他控制不住的心跳加快。
过了几日，他听说傅家的那个女儿又走了，原来她此次回来还带着任务，完成后就毫不犹豫的去了边城，林将军很赏识她。
想必她也很喜欢林将军吧。
自这之后他更是没日没夜的练习，他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就是下意识的做了，每一次挥剑都用尽全力，虽然每天洗澡，但还是经常能闻到汗臭味。
他变成了他曾经最厌恶的满身臭汗的武夫，却不能像那些武夫一样上阵杀敌。
直到一日，他贤惠的妻子病逝了，他居然卑劣的从心里泛起一股喜悦来，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怕。
办完丧事之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萌生了一种冲动，当夜就纵着一匹快马赶到边疆投军。
他在这里看到了傅小姐，可是已经不能再唤她傅小姐了。
他弯下身子抱拳行礼：“傅校尉。”
傅小姐第一眼没认出他，他身形更高大了，声音也更坚定了，穿着一身军装，早已不复昔日模样。
她皱着眉：“你来做什么。”
孟韶流看着她，本来想说：我来投身报国。这是个很好的答案，想必傅小姐听了也会觉得他有个军士的样子。
但真正说出的话却是这样的：“我的妻子生病去世了，我来这里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身上已经没有担子了，孟家有兄长在，我也好好安顿了我妻子的家族，我来找你了，我想为我当初的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最重要的是，我想成为你喜欢的样子。
可傅小姐的眼神更冷了：“你让我觉得恶心，你把你的妻子放在什么位置，又把我放在什么位置，若你抱着这样的心思还是赶快滚回京都过你的安生日子吧。”
傅小姐这次没有揍他，她说：“要不是我现在在军中，应当以身作则，恪守军规，我真想再打你一顿。”
傅清是个好校尉，虽然厌恶他，但是对他一视同仁，从来不会特殊对待他。
她似乎永远都是理智的，公正严明的下达命令，处理各类事件。
他和一起投军的人在一块儿训练，真累啊，吃的东西也很粗糙，要成为一个将军真的很难啊。
等到冲锋陷阵的时候，他才知道什么是最可怕的，他以为训练很苦了，但都比不上亲手将同类的头颅砍下，而做一个将军，只会更难。
他强迫自己很快适应这样的生活，每次冲锋陷阵都极其迅猛，很快在军中有了名声，被封了个职位。
不过离傅小姐仍旧遥远，傅小姐太优秀了，他只能看着她矫健的背影，竭力向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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