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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04章 孤独在燃烧


因为精神蔑视和惧怕肉体,所以肉体憎恨和反抗精神。

        ———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这些天我很少出门,内心苦闷。在这些日子里,我常常一整天孤零零地只呆在一个地方,既忘了吃饭,也不知该做什么,头脑一片僵滞,好象一具裸露荒野的骷髅在等待风雨将它摧散。戈林和阿云出现在眼前时,我才重新勾起昔日的记忆和思想,感觉自己还活在世上。经历了以往那些歇斯底里、神魂颠倒的迷乱日子,如今我还能活着,而且活得像死亡一般平静。从早到晚,我的衣装整洁,举止端正,房间也打扫保持得一尘不染,室内物件摆放得井井有条。在我身上和我周围的一切都没有留下怯后余生的狼狈痕迹,这使他们无比惊喜。而在之前,他们预想到的则是另一种情形,唯恐我在突如其来的厄运里身体会卧床不起,精神会永远沉沦下去。

        过了一些浑然无觉的痴呆光景,我的心绪开始逐渐好转。但后来的事实又证明,这实际上竟然是一个最为危险的信号。因为感觉是心灵的睛雨表,我任何一次不好的感觉从来都没有应验过一次好的结果。

        的确,当我能够想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事,并引起以前的许多记忆时,我的悲伤就涌泉似地喷发出来,再也无法弥合了。可怕的死亡至今使我内心颤栗,它把我从一个疯狂的世界扔进绝望之中,只有痛苦在不断加深。过去爱情只是不幸的依托,今天爱情受尽了摧残,最终同丁妮的心一同破碎,我的不幸就像巨石一样坠入深渊,而且永远没有触到地面的时候。在我以前无休止地折磨女友时,从未想到她会因此离开我。现在她与我永别了,在她最后那漠然阴郁的眼神里,也不曾唤回我昔日的深情。她沉睡在荒冥之中,抛下我一个落魂的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寻找自己,还要寻找爱情。但这时的悲哀并没有使我想到这些,我只想爱情同恐怖的死亡一样,已经同丁妮一块消逝了,随之而来的痛苦也最终会耗尽我的生命。

        丁妮被埋在城外的一片坟地里。这是人们走到生命尽头的安息之所,远离闹市人群,长年空寂无人。丁妮坟头的新土在生满杂草野花的荒岗里格外显眼。等我的神智有了一些恢复后,只要还能走动,我就天天没离开过这个地方。我在这里不像在家里那样放声大哭,城外荒野的安谧气氛使我只能伏在坟前抽搐啜泣,有时痴呆地盯住整个土堆,仿佛丁妮会在瞬息之间出现,有时又静静地闭上眼睛沉入冥想,等待她的声音会在我耳边响起。多少白天就这样过去,我不曾看到她的影子也未听到她的任何声音。晚上心地空落地回到家,在灯光里望着丁妮睡过的床榻和她遗留的衣物、像片,念及无数个夜晚我们相依相偎,还有在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被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终于离去。这时候我哭了,哭声充满了整个房间,直到天将大亮我才昏昏睡去。

        早晨阿云来看我,见家中凌乱不堪,我在昏迷中泪水涟涟。她说:“庆子呀,丁妮既然已经去了,你也不能就这样伤害自己!”说得眼眶湿润了。我像孩子一样听毕她的话,愣怔注视她的脸面。这一时刻的平静隐约在我心中闪过一楼光亮,但立时又漆黑一团。我没有哭声,却满面泪光。从此,阿云便无日不在牵挂我,似乎忘记了一切,经常一整天守在我身旁。逢到戈林进入家门,她总低下头,用忧戚的声调说:“庆子苦到这个地步,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呢?”戈林听罢就想说什么,但终于痴呆住没有开口,也低下头,脸上增添了一层哀伤。

        身体恢复后的生活越进入正常状态,疯狂和痛苦就越填满我的心胸。我开始放纵自己,既不想过去,也不想将来,同样不理会眼前应当怎么办,整天陷入盲目的冲动里。早晨天刚一透亮,我就去了城外的墓地,回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到家里,孤独、烦恼和死亡的压抑使我近乎窒息。我不由直了两眼,哀叫一声跌倒在地板上,不住地发出呜咽。阿云来时,赶忙扶起我,伤心得连一句安慰话也说不出。我望着她因为哭泣而耸动的肩膀,突然吼叫道:“请你不要到我眼前来,不要哭我,打扰我,我厌烦透了。我只愿意一个人去死。别的什么也不需要。走吧,请你这就走开去!”我说这话时,她哭得更加厉害了,疯了似的抬头盯住我说:“可怜的人儿呀,你这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别人呢?”她问,“是吗?你让我走,我就走吧!我只是告诉你,我还在担忧你,我走了,你也安静一会儿,明天我来看你。”她说到最后变得十分冷静。

        我说:“你就永远不要来了,不要为我担忧,我死也能死得安安静静。”她没有再呆下云,便匆匆离开屋子。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巨大和愁苦又压得我心中发抖。一时间的激愤竟赶走了一个为我流泪的女人,同时说了那么多刻薄的话。阿云一离开,这种激愤随即又化作空虚和忧郁来镇压我。我眼里没有泪水,心里却在发出隐隐的怨诉。这时周围寂然无声,眼前闪动着无数的梦影。我疲惫无力地在口边默念着:“阿云,求你原谅我,我不该这样对你。”我的痛苦和烦恼混杂在一起,一个企求安慰,另一个却在力图拒绝。那么,只有我的心被压迫得将要粉碎了。

        半下午戈林到家里来,这位沉默矜持的朋友,他从前也曾五次三番地安慰我却遭到我的冷遇,如今看见我就更少言语了。他神情专注,而且永远在平静的心境里,连最激烈的情感也能在内心受到抑制,俨如在地下平缓流动的泉水,季节不能影响它,它既不会汹涌飞涨,也不会枯竭。或许,这才是最幸福的人。而我多愁善感、起伏不安的性格恰恰就注定了一生的不幸。我于是常常发问:苍天为什么就生了我这样的人,来尝尽人间的烦恼和忧愁?

        戈林在房间坐下来,心情沉重得一言不发,眼睛不住地观察我,面孔越来越阴沉。我的情绪已经感染了他。此刻,我也知道他的心在为我而跳动,可是我们谁也没有言语,任凭这种痛苦的沉默延续了几个时辰。

        直到戈林接近晚间的时候告别离开,我回屋坐下,还是满心晕乎得不知该做什么。此时心中的疼痛已不那么剧烈,似乎有一层云雾从眼前飘过,如同战争间隙的硝烟。我朦胧地想着自己半年来的经历,从我陷入烦恼、受到死亡的打击至今,一系列的事物形象如同眼前的云雾一样模糊。这段生活是一个长梦,在这个梦之外,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的思想稍微向它们触及一下,就会发出一阵彻骨的战栗,觉得大地突然在脚下颤动起来,一股强劲的看不见的力量揪紧我的心。四周黑暗,我感到脚步沉重,在身心逐渐溃散的伤痛中发出哭号,并骇然意识到一种毁灭性的灾难。这才是最可怕的死亡。我不敢再往下想,双目闭合地躺在床上,让梦幻般的云雾把我包裹起来。

        翌日天色晴朗,我一大早醒来,虽然没感到什么清新和喜悦,心里却比昨日宁静了许多。当我清醒地想要分辨方向,  试图要明白眼前的处境时,心灵就再一次受到了煎熬,甚至差不多又被悲哀击倒了。我的情感和理智同样强烈,但它们总不是同时出现,而是相互激发,彼此促成。当其中一个发展到极端时,又被另一个所代替。这种情感冲动所造成的伤痕等理智完全意识到它时,已经为时太晚了。思想使人烦恼,当思想烦恼强劲难抑,我便不得不窒息头脑,听任麻木的冲动所摆布。这时思想沉睡了,只有本能的感觉在不停寻找受尽蹂躏的心,准备把它重新交给理智。这样,从情感到理智,又从理智回复到情感,在这突兀不定的循环过程中,备受消蚀的正是我的心。

        发生过了昨日的口角,阿云这一天果然很早就来了。这些日子里,她无论离开我还是在我面前,所想的只有我的不幸,至于这不幸在我心里是如何反复辗转,她则全然不知。

        今天阿云见到我,无有言语,忧愁中比以前更多了拘谨的神情。她哪里知道我早已原谅了她,或者说我已经在内心求她原谅了。她替我着想又怕我再次拒绝,心理矛盾使她显得极不自然,我便内疚地说:“阿云,我昨天真是没有理由对你那样,我一个如此可悲的人,对你的好心好意不但不云感激,反而去横加伤害。在我流尽眼泪,悲痛欲绝的时候,竟让一个同情者无缘无故地受苦,我呀,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阿云听罢,泪眼婆裟地望着我,她给我抚慰却绝无求于我的态度给我心中透入一股温馨。这一时刻我更多地反省到自己,一切全是我的过错,我应该受苦,在苦中自找出路。如果痛苦使我永远迷失在一个狭小的角落,只要还能看见那些令人感动的事情,我宁可自己带着伤痕死去,也不愿打扰任何人。这个想法使我感到非常愉快,于是所有的灾难在我心里也变成了一种享受。但这种愉快和享受照样转瞬即无,因为这时我想到的不仅是亲身面临的灾难,而是致我以这种灾难的根源。我不怕受苦,可我要明白我为什么要受苦和苦将到头的出路在哪里,而现在我就不知道这一切。想到眼前,我既是伤痕累累,又不满自己,有时一个猜测预想着各种不同的归宿,而一想到我会就此死去,便浑身哆嗦。这又是怎么回事,生的欲望从何而来?我究竟在留恋着什么?是苟且偷生吗?我不有回答自己。

        理智不能挽救我,我的思想从来没有稳定的时候。这一时刻想到的事情,另一时刻不是把它忘记,就是把它完全背弃。情感又是何等盲目,它往往是毫无理由地来到,又毫无理由地离开。让我既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迎接它,也不知道应该什么时候与它告别。

        这样一来,我就只能被动盲目地在无所适从中生活。我虽然什么都不能依靠,但其实是什么都在支配我,什么都在违逆我的愿望。我向往心境平和的时候,然而与此同时,与愿望相反的剧烈风暴也就随机诞生了。

        但另一种鉄的事实是,我还活着,我也要活着。因此我应该怎样生活,我既找不到一个回答,又不得不去找这个回答。

        每进入一个喧闹的白天,我首先希望向往的就是孤独和平静。烦恼剥夺了我眼前一个广阔的世界,我所能面对世界的力量也耗损殆尽了。我的内心既沉重又脆弱。当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自己时,就感到痛苦,由痛苦所产生的怯懦和畏惧往往让我不敢去面对自己。为了姑且活着,不致熄灭生命的最后一丝气息,我让自己屈从沉溺在混沌的意念里。我往往在人们面前强装笑颜,经常游魂一样穿过人群,正是为了寻求那种片刻的安宁。不在孤独中痛苦,就在大庭广众面前烦恼,这两条道路我更加向往前者,可现在我在哪一条路上也难以保持长久。孤独和痛苦一变得深重,我就渴望到人们中间去,一接触到正常生活中的人,我的烦恼就又被勾动了。

        而要把我拉进大庭广众之中的人,就是戈林和阿云。他们不愿看到我就这样下去。在白日的喧闹里,我满心企盼的就是夜晚的寂静。然而,使我可以回味的安静时光是那样短暂,需要在孤独中抵偿的烦恼又是那样多,我感到属于自己的时空越来越小。最后是烦恼和痛苦弥漫了一切,我再也感觉不到在孤独、平静中可以享受的那份享受了。于是,阿云的关切和爱抚所引起的感激之情,最终只会化为对她的伤害。她自以为在抚慰我,实际上却使我的疼痛更为加剧。我该怎么说呢,痛苦是最有力量的,它主宰我的一切。我意在表达欢乐和信心的话语,最后所能表达出来的却只悲哀。于是我在心里说:“阿云,请你还是早些离开我吧。你应该明白,我的痛苦不是别人所能医治的,方子只在我自己。你给予我的爱抚,最终只会变成击中你的枪弹。即使你在所不惜,它也会使我的苦难愈益加重。可想而知,我们愈是要亲密相处,两人就会离得愈远,并终将在彼此受尽折磨后,一个忧郁而死,另一个也奄奄一息。”然而她看不见,也不愿顾及这些,我却更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们之间将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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