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85 去世


这几年,肖柒每隔几个月就会接到这样一个匿名电话,号码不是很长就是很短,也没有归属地,接通后对方一点声音都没有。再怎么匿名,肖柒其实也知道是吾宁。不仅是只有吾宁会给他打那样的电话,那种接起电话来时的熟悉感,几乎不用大脑思考,本能地就能感觉得到。

        肖柒并不想接到吾宁的电话,但是每次还是会接起来,他只是很好奇,如果吾宁说话的话,会跟他说点什么。但是让人失望的是,吾宁一个字也没有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肖柒不想让吾宁知道自己其实知道对方是吾宁,每次挂断之前都会骂一通脏话,让对方觉得自己因为接到骚扰电话而生气。

        肖柒又有点后悔,刚刚那通电话不该接的,要不然也不用又这样面对一个不眠之夜了。吾宁就像一把钥匙,把肖柒沉到海底的黑匣子一下子又打开了,然后里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潘多拉魔盒里的疾病,开始肆虐肖柒的内心。他又要花很久的时间,把它们一点一点的整理好,按回去,锁上。

        这样来一次,其实挺伤的。

        肖柒后悔了,希望吾宁不要再给他打电话,也希望自己下次能不要再接了。

        吾宁坐在斯坦福大学MainQuad最东侧的花坛边,捏着手机,深深地垂着头。现在是早上六点多,加州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这个时间,校园里十分安静。

        昨晚吾宁学习到十二点,今天六点就起床继续去图书馆写报告。他用学习来麻痹自己,希望尽快修完学分,尽快念完硕士,尽快回国。他跟他爸妈最后的妥协是,至少在斯坦福商学院念完硕士就可以回去了。

        吾宁基本不参加任何活动,不做社交,不无意义地浪费一丁点时间,除了必要的合作才能完成的任务和研究,他几乎断绝了与周围同学的交流。他只想快点回到H市,因为肖柒还在那里。他不敢说肖柒还在那里等他,他只知道肖柒还在那里,在H市,在西城。

        吾宁甚至这几年的春假跟寒假都没有回去,而是继续留在美国学习。他不敢,他知道自己回去肯定会忍不住去找肖柒,他不知道找到肖柒,除了再一次互相伤害,他还能做什么。这么多年,一向正面面对和解决问题的吾宁,因为这个实在无法解决的问题,选择了回避。

        每年吾太太和吾平治会来这里度假,主要是来看看他。其实吾太太看他这样玩命地学习,也心疼的,劝也劝了,说也说了。最后吾宁说:“妈,你不用担心我,忙点挺好的。”

        吾太太知道吾宁什么意思,如果一闲下来,那些漫无目的的时间,就会全部沉浸在分开和思念的痛苦中,日子就更难熬。吾太太劝道:“小宁,你要不然参加一些社交,认识认识其他的男孩子,妈妈说句不好听的,肖柒其实挺普通的,你可以在这里认识更好的男孩啊。”

        吾宁平静地看了吾太太一眼,只说:“妈,你不懂的。”

        吾太太对于吾宁这种坚持的轴劲儿有点恼:“什么我不懂,我觉得你其实是在钻牛角尖,你说你也挺有脑子的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是转不过弯,非要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吾宁把头垂下去,捂着脸,痛苦地说:“我背叛了他,欺骗了他,我很对不起他。”

        吾太太不再说什么了,再说也都只是逼吾宁,让他更难受。如果吾宁念完书,回到H市,还能跟肖柒在一起,吾太太觉得自己也不会再阻止他们了。自己儿子真的陷得太深了,她实在无法理解,一个肖柒为什么会对吾宁有那么大的魔力。

        吾宁虽然一心沉浸在学习中,为了尽早拿满学分,他每学期至少比别人多修两门课程。他用巨大的学习压力来麻痹自己,让自己忙到没有时间去想肖柒,但这根本不可能。他脑子里似乎运行着一个叫“肖柒”的后台程序,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想着他写论文、想着他写报告、想着他做实验……有时候想得没有办法,就拿出手机,看他以前拍的肖柒的照片和视频。看到肖柒对他挑眉,对他笑,吾宁就看着这些影像资料笑,笑着笑着,就满脸的眼泪。

        有时候真的思念肖柒到心痛的地步,他才算好时间,给肖柒打个电话。吾宁不敢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对不起”吗?光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心平气和地聊聊天?那是不可能的。撕心裂肺地表达自己对他的爱和思念?有什么用呢,自己回不去,不能一直陪在他身边,说出这种话难道不是一个笑话。

        吾宁只是想听听肖柒的声音,听听他的声音就好了。

        肖柒喂了两声,然后骂了他一句,可能他以为是某个人恶作剧的骚扰电话吧。

        三年多过去了,肖柒的声音好像有了点变化,他也说不好是什么变化。但是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熟悉,生气的时候,还是那么不耐烦和暴躁。

        而吾宁,还是那么爱他。听到他声音之后,那些热烈的情感不可抑制地在他胸腔里汹涌,最后变成滚烫的眼泪,从捂着脸的指缝里溢出来。

        在花坛边上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吾宁终于平静下来了,站起来整整衣服,朝图书馆走去。

        肖柒二十四岁那年的冬天,奶奶去世了。

        那天,肖柒跟梅玲都在楼下打牌,牛牛抓着铅笔和本子,惊慌失措地跑下来。一边哭,一边口齿不清地拉着肖柒说:“我……我在写作业,写作业……”

        牛牛上幼儿园了,肖柒以为他作业写不出来,急哭了。恨铁不成钢地说:“作业写不出来留着问老师,哭个屁啊。”

        牛牛“哇”地大哭起来,越是着急越说不出话,只拉着肖柒的手把他往外扯。肖柒把烟丢地上踩灭,跟着牛牛往楼上走,还叮嘱一桌的牌友等着他,别偷看他的牌。

        大家嘻嘻哈哈一通笑。

        肖柒一进屋,就看见奶奶倒在了沙发上,走近一看,奶奶眼歪嘴斜,大小便失禁了一裤子。肖柒立马想到又是脑溢血。他犹豫了一秒钟,没有再打救护车电话,现在的西城更不好进来。肖柒干脆把奶奶往背上一捆,直接骑车去了医院。

        送进抢救室折腾了七八个小时,说是抢救回来了。又在ICU住了十多天,老太太才苏醒过来。醒了之后,隔着氧气罩,嘴巴一张一合,似有话跟肖柒说。肖柒让护士来把氧气罩揭下来,老太太声音如蚊蚋般的叹息。肖柒把耳朵放到奶奶嘴边,才听清,老太太叮嘱他:“我,去了,的话,你就,就,安心去,找,小宁吧。”

        肖柒撑起身子,扭过头,红着眼眶看着老太太,眉头揪成了一股绳,正如他此时心里的感受,仿佛像一双强有力的手,在拧干他心脏的血液。肖柒哽着喉咙,哑声说:“别乱想,你危险期过了,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就跟上次一样,你会好起来的。”

        老太太两只黯淡的眼睛,只是悲切地看着肖柒,张了张嘴,不太能发出声音,那嘶嘶的气声也说的是:“答应我,答应奶奶。”眼泪顺着老太太眼角,朝两边滑倒枕头上。

        肖柒看着奶奶郑重地点了点头。老太太放心地闭上了眼睛,说完这两句话,太累了,又昏睡了过去。

        老太太已经醒过来了,虽然身体的影响更加严重,大半个身子都完全偏瘫了,但肖柒也松了一口气,以为奶奶会和上次一样,会一点一点好起来。没想到奶奶却在第四天,脑干再一次出血,三个出血点,一直出血止不住,医生无力回天,最后人走了。

        肖柒似乎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结果,连医生跟他说节哀顺变的时候,肖柒都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有条不紊地一起把遗体送到太平间,办理保存手续,然后开死亡证明、火化证明,去注销户口,联系殡仪馆火化遗体等等。

        除了左邻右舍、自己那帮小兄弟,以及梅玲知道这件事,肖柒谁也没告诉,连丧事都没有办。梅玲和他那帮兄弟都劝肖柒办个丧事,肖柒无所谓地说:“就那么喜欢哭丧么?等我奶的骨灰盒回来了,你们一个个的都他娘的给我挨着哭,没嚎够半个钟头不算完。”

        梅玲把手搭在他肩膀,颇语重心长地喊了一声:“肖柒!”

        “梅姐,你他娘的得嚎一个钟头,还我奶给你带孩子的情。”

        梅玲不知道怎么劝,只有牛牛仰着脸,一脸天真地问:“七爸爸,太奶奶去哪里了呀?”

        肖柒摸了摸牛牛的脑袋:“你太奶奶死啦。”

        牛牛又问:“死啦是去哪里了呀?”

        “谁知道呢。”

        死了会去哪里呢?或许真的去见爷爷还有他爸妈了吧,肖柒想,奶奶总算是跟一大家人团聚了。这么一想,好像也不错,起码比自己好,他们四个能互相作伴呢,好过自己一个人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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