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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权杖Power(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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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枪尖旋转,划出浑厚的破空声。最后一只金乌被一击毙命,掉落在地。lay环顾四下,回身,问do:“之前语音时,cbx有没有提过他们的清剿任务?”

        “xiu当时在收尾检查。”

        “伯贤应该不会漏掉这些小东西,”lay若有所思,“十只金乌,居然悄无声息地侵入安全区……”

        雨势悄然变大,雨点似落石,隔着衣服,砸得人生疼。水痕糊在手机屏幕上,不知第几回触发防误触模式,do费了些事,解锁、查看、刷新……翻来复去,都只得到一行跟在红色感叹号后的系统提示语:当前网络连接受限或不可用。

        do抬头,说:“哥,附近好像没信号了。”lay置若罔闻,杵在原地纹丝未动,仿佛一棵年岁已久的树,根深深扎进土里。

        “哥?”仍没有回应。

        一阵狂风袭来,do本能地闭眼,再睁眼时,大雨骤然停歇,四周不知何时弥漫起诡谲的白雾。lay的背影迷离其中,显出一道摇摇欲坠的黑色。do直觉不妙,匆匆上前,伸手搭上lay的肩膀,喊道:“lay哥,你——”

        “暻秀啊。”自lay的身躯里迸发女人的声音,一个do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白雾迅速散去,似曾相识的水泥楼宇拔地而起,这片灰沉沉的钢筋丛林化作迷宫、又化作牢笼,do找不到出口,都暻秀挣不开镣铐。他下意识后退几步,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人转过身来。

        “今天玩得开心吗?”姐姐温柔地笑着,仿若昨日,又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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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暻秀,怎么了?”lay闻声回头,却空无一人。

        雨不知何时停了。像墨汁滴入水中,顷刻将清水搅得浑浊,lay视野所及之处的一切,都被浓稠的白雾抹消。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若隐若现,缓缓逼近,逐渐显露出人类的轮廓。lay深吸一口气,等那黑影离近些,举枪朝前猛刺。

        “不错的小惊喜。”一只带着黑手套的手捏住枪尖,lay的目光沿那条胳膊朝上攀——那人的体形与自己相近,全身上下被斗篷遮得严严实实,脸上的面具似是由鬣狗头骨制成,谈不上惊悚,但多少令人有些不适。声音穿透面具,被扭曲成人所不能发出的怪异音色,犹如兽类粗重的低吼,只能依稀听出是个雄性。

        “又见面了。”鬣狗面具手上稍稍使劲。lay自认力气不小,单论腕力,他在集团甲等战士中绝对名列前茅,但此刻却力不从心,被一股恐怖的怪力连枪带人朝前一拽。

        “暻秀在哪?”lay瞪眼,试图探究对方掩藏在面具之下的神情。

        “比起他,不如先担心你自己。”

        “你如果真想杀我,三年前在小欧亚就不该放过我。”

        “你还记得。”

        “当然不敢忘,”lay挑衅地笑道,“毕竟我的‘大恩人’,可是差点杀了钟大呢。”

        鬣狗面具停顿片刻,说:“我那时的本意并非……”

        lay突然松开紧握枪杆的双手,二人间的角力戛然而止,鬣狗面具一时措手不及,重心不稳。lay铆足劲,照准对方的下颔骨,挥出一记上勾拳。鬣狗面具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后退几步,吃痛地弯腰,抬手捂住下巴。

        “神经病,枪被抓着,我还不能用手揍你?”lay俯身拾起枪,正欲乘胜追击,忽地扫见那块面具掉落在地。

        “你真是一点没变,下手干脆,毫不留情。”没了面具,他的嗓音回归原样,清而透亮,独特又惑人的磁性。lay愣在原地。就在今天早上,这声音的主人还赖在自己身边,依依不舍地念叨着“lay哥”,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

        凛冽的风呼呼作响,托起他的白发,湿漉漉的气息漂浮在空中,朦胧了一双眼睛。那眼里有太多、太多东西,比时间的流逝更深邃、比空间的隔阂更沉重,说不清,道不明。最终积淀出一个明净的微笑,带着释然的凄苦,看得lay喘不过气。

        他用那张和baekhyun一模一样的脸,说:“艺兴哥。”

        钻心蚀骨的疼痛席卷而来,lay痛苦地捂住头,趔趄着跪坐在地。余光瞥见那人在靠近,lay大喝:“离我远点,别过来!”对方竟然听话地停下,“好,我不过来。”

        视野被猩红色濡染,越来越浓,lay想要看清,却愈发看不清。那人究竟是谁?边伯贤?不、不对,他不是伯贤,他不是baekhyun……他不是,他是、他应该是……

        ——baekhyun?

        有什么东西被揭开,一层又一层。别人无视它,对方忽视它,连自己也漠视它,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还不如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这样就能、这样就能毫无负担地去……『你爱他?lay,你那算爱吗?』

        不计其数的念头前赴后继,在lay的脑海中轰炸。大脑超负荷运转,四肢脱力,五感退化。生命力流失到尽头的瞬间,天地倏然归于一片虚无的混沌,极静,极孤独。

        lay听到一个声音,像是两个人同时宣读某些相同的词句,诚恳而郑重。渐渐地,声音变得清晰,lay听到零星的誓词:『我们分担伤痛、苦难、与一切不美好,无论何时何地,无论生死荣辱,我们绝不背弃彼此,我们的灵魂永远相依。』

        『在〔月亮〕的见证下,光与独角兽共生一体。』

        回光返照般,思维短暂地恢复清明,lay闻到一股腥锈味。视野在摇晃,聚不上焦,地面模糊不清,铺有一摊红色,大概是血。恍惚间,lay望见baekhyun单膝跪地,与自己视线齐平,“我不会伤害哥的,可以允许我靠近吗?”并非询问,而是哀求,自己这种卑劣之徒,哪里值得让他那样美好的人露出卑微、胆怯、无助的模样……

        他滑出一行血泪,茫然道:“贤儿?”

        犹如灯线被拉下,世界顷刻坠入一片荒芜的黑。头脑昏昏沉沉,眼皮重得撑不开,身体向前倒去。意识消散的前一刻,lay感觉自己似乎沉落进一个怀抱,光似的温暖,水似的柔和,令人着迷、沉溺,直到四肢百骸都融化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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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少有人听过兔子的叫声,也鲜少有人见过兔子的泪水,它们并非不会叫、不会哭,只是格外擅长伪装出不痛苦的模样。作为被捕食者,想要逃脱、想要自保、想要求生,兔子必须忍耐,不能让天敌发现它已经负伤。」

        十三岁的都暻秀从姐姐的书柜里找闲书看,意外翻到了以实验用动物为题材的小说。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人类和动物并没有什么不同,姐姐活得跟只兔子似的。

        「将死之际,兔子往往会发出令人心颤的尖叫,婴儿一样纯粹而撕心裂肺。」都暻秀有时会想,发泄情绪算不算一种本能?当恐惧、痛苦、悲伤、受惊等等情绪达到顶峰,无法被压抑、忍受、疏解、处理,于是动物本能地喊叫、流泪,甚至不惜殊死一搏,拼个两败俱伤。

        困惑在十四岁那年得到终结。某天下午,雨刚停,都暻秀被赶去巷口的小卖部买酒。脚后跟处的袜子破了个洞,旧鞋子的尺码小得穿不进去,地面布满坑坑洼洼的积水。他趿拉着鞋,每走一步,脚掌就要被寒冷浸湿一次。

        新来的店员相貌清秀,偏瘦,看上去年纪不大,像是个兼职赚生活费的大学生。她貌似被都暻秀脸上红彤彤的巴掌印吓得不轻,少见多怪地问,“小弟弟,你没事吧?要不要姐姐帮你报警?”

        老板躺在不远处的藤木摇椅上看军事新闻,闻言,呵斥一声,“小丫头片子,少管别人的家事!”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电视屏。

        按法律,商家禁止卖酒给未成年人。不过住在同一片地方,邻里间难免听到些别人家的恩怨纠葛。对于都暻秀的惨样,老板、老板娘、以前的许多店员……他们早已司空见惯,甚至觉得茶余饭后多个可唠的谈资也没什么不好。

        新店员犹豫片刻,将酒包好,和零钱一起递给都暻秀。都暻秀接过,小声道谢,蹒跚着走出店门。没走太远,他似乎听到那店员的声音,“老板,真不用管吗?那小孩走路也一瘸一拐的……”

        都暻秀回头,隔一个人行道的宽度,视线越过未全部收上去的卷闸门,他望见店员走到老板旁边,战战兢兢地弯腰。老板懒洋洋地抬手,朝小姑娘不算丰腴的臀部捏了一把。她惊呼着弹开,又恼又羞,最终忍气吞声;他满不在乎,眯眼,笑着摆摆手,权当暂时放过她。

        恶心,无耻至极。都暻秀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咬牙声,路面上数块小石子霍地腾飞、悬浮在半空中。都暻秀心下一惊,回过神,赶忙松开紧握成拳的手,石子啪嗒啪嗒掉了一地,幸亏四下无人。他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有超能力,一旦暴露,会立刻被特殊部队抓进训练营。届时,只剩下姐姐一个人,无依无靠。

        或许是基因的力量,都暻秀越来越像姐姐,他也变得能忍,兔子一样。

        都暻秀到家时,走廊上静悄悄的,没有父亲的破口大骂,没有打砸物件的乒铃哐啷,更没有姐姐克制的轻呼与抽气声。心中涨起一种异样的预感,都暻秀没来由地毛骨悚然,他摇摇晃晃地跑向大门,猛地推开门——

        父亲趴在地上,像死了那般一动不动,维持着朝门口爬的姿势。一条锈红色的道路蜿蜒在他身后,路的尽头是姐姐。姐姐盘膝坐在地上,嘴里叼了根纸卷起来的、烟似的东西。她很快剧烈地咳嗽着,边咳边骂,“他妈的,这鬼大烟到底有什么好抽,就为了这种东西!就为了这种东西……”

        以酒瓶摔碎的声音为始,哭叫、摔倒、鞋子被甩掉、鞋架上散乱的瓶瓶罐罐被碰倒……一切的混乱、悲哀与不幸至此正式进入下一幕。

        姐姐穿着她最喜欢的、平日里总舍不得穿的白裙子。她指向斜前方矮桌子的抽屉,笑得有些疲惫而无力,“暻秀,那里有钱,你拿去——拿去重买瓶酒回来,好不好?”

        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视野模糊不清,反倒成了都暻秀刻意忽略的借口。他装作看不见姐姐满身的血;装作看不见插在父亲后背的厨刀;装作看不见那沓皱皱巴巴的钱有多厚,足够他用上一年半载。

        “好,我很快回来,很快就回来!你要等我,别乱跑……”

        “去吧,快去吧。妈妈困了,就在这里睡一会儿。”

        都暻秀听到了某种液体流动的声音。是水?水费拖欠许久,家里早已停水。是血?地面、灰墙、桌椅、窗帘……屋内处处都溅着双亲的血液,唯独他们体内没有,血已流干,剩下两具尸首隔空遥望。拖在父亲身后的血迹长而扭曲,犹如四分五裂的鹊桥。

        也许她本打算认命,过活一天是一天。但她的心太小了,小到容不下对两个男人等量的感情,对养父扭曲又微妙的情结最终败给母爱——姐姐选了弟弟,妈妈选了儿子。

        都暻秀终于明白是什么东西在流动,是雨,是泪。太阳被乌云蒙住,雷鸣与雨声震耳欲聋,轻而易举地吞并哭嚎。然而,雨滴没有砸上窗玻璃,眼泪也没有落向地面。它们摆脱力的束缚,悬停半空中;须臾间,又被力所驱使,向四面八方横冲乱撞。

        随便吧,都暻秀想,有超能力又怎样?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家庭、对摇摇欲坠的亲人,他从来都无能为力。

        「有只兔子死在实验台,它的一生将化作一行数据、一组量值、一个小点,或不幸实验失败,什么也没留下。要死多少只兔子,才能出现一篇有点意义、不彻头彻尾垃圾的文章?」一片喧嚣的混乱中,书架倒了,那本关于实验用动物的小说飘到都暻秀眼前。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不受控制的力将书瞬间扯得粉碎,纸片纷纷扬扬地散开,像落英被风吹远。

        「千百年的进化,万亿次的徒劳,而太阳底下从无新事,人类能否真的改变什么?」渐渐清晰的视野中央,是母亲靠在墙上的尸体。她在笑,一如既往,只是这次的笑里多出些解脱的意味,短暂又永久地定格于此。都暻秀想要靠近,却被杂乱无章的力越推越远。他很后悔,过去总是执拗地喊她姐姐,仿佛改变一个称谓,就可以掩盖一段不齿于人的畸形关系。

        「我不知道答案。」都暻秀闭上眼睛,自欺欺人罢了。

        “我该怎么做……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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