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关于我理解错误

我把水桶举起来，然后哗啦一下，一桶凉水全倒到了我的头上。这是刚从水井里打出来的水，凉得渗骨，我忍不住被激地咳嗽了一声。

        利威尔推开屋子的后门走出来，一出来就和我打了个对眼。

        “早上好啊。”我把湿透的刘海抹到脑后去，面色如常地跟利威尔打了个招呼。

        利威尔愣愣地看了我一会，然后脸色一黑，“你有病啊，早上洗澡？还穿着衣服？”

        我把领口拎起来甩了甩，甩出几滴水珠。听他说这话，我觉得有点好笑，“你很期待我不穿衣服？”我忍不住问。

        利威尔马上反应过来，脸色立刻由黑转红。他狠狠瞪了我一眼，扔下一句“你脑子里有屎”就把门咣当一声关上。

        我耸了耸肩，又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继续我的“洗澡”大业。我其实不是在洗澡，是我昨天晚上喝了太多，身上酒味太大，得把味道遮一遮。

        我正准备往头上浇水，就看见门又咣当一声打开，利威尔脸黑黑地从里面冲出来。

        “很遗憾，我还是没脱衣服。”我说。

        利威尔看我举着水桶，当即就扣住了我的手腕，把水桶拽了下来。“你真有病？拿凉水洗澡？”

        水桶掉到地上，里面的水溅出来了一些，我敏捷地往后退了两步。利威尔在一边皱着眉看着我，看我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淌水，忍不住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就要给我披上。

        “不用。”我赶紧拒绝，开玩笑，敢披着利威尔的外套，那我怕是得之后把这件外套搓烂在搓衣板上。我随便拧了一把衣服，稀稀拉拉流出来好多水。

        利威尔越看脸越黑。他把我拉回去，二话不说就开始烧热水。

        我让他别折腾，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烧热水的柴火添到了壁炉里。这破壁炉和昨晚酒馆那个真的不能比，容量小不说，烟道设计还反人类，火一大烟就使劲往屋子里蹿。我不敢加太多柴。

        我去换了一身干衣服，把湿漉漉的衣服在外面挂好。走到壁炉边上刚坐下，我就感觉脑袋上一片白罩了下来，把我整张脸都遮住了。

        利威尔往我脑袋上扔了一条毛巾，示意我把头发擦干净。

        说起这个擦头发，其实在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洗完澡要把头发擦干这个概念的。那时候我是短发，在我眼里，短发这种东西迎着风吹吹，就自然干了。虽然之后我身边不少人，尤其是女性，都说过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但我依旧乐此不疲。即便后来留了长发也一样。

        我随便用毛巾在头上呼啦了几下，就扯了下来。利威尔在一边看着，忍不住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他站起来，走到了我身后。

        “毛巾拿来。”他说。

        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是我拒绝了他。“不用你帮我擦头。”我说，然后继续在头上呼啦。

        利威尔伸出的手僵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状似若无其事地缩回来。

        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在这方面很敏感的人，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行为没有明确的界线。这不奇怪，不能要求一个经常和别人睡觉的人，对这些状似亲密的行为感到尴尬不是吗？但是在这些事上，有一些动作是我很排斥别人来做的，那就是，过去那些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曾经对我做过的事。

        利威尔走回沙发上坐好。我感觉头发不再滴水了，就又把毛巾拿下来。利威尔的目光在毛巾上停顿了一下，很快又移开。

        我环顾了一圈，问利威尔：“小山雀呢？”

        利威尔说道：“你那个小鬼，在你往头上浇凉水时就出去了。”

        这么一想，我突然发现，这几天伊莎贝尔在房子里待的时候屈指可数，一天一大半的时间她都在外头晃悠。“奇怪，她之前也没这么爱往外跑啊。”我嘀咕了一句。

        我先前也没拘着她不让她出去，有法兰带着她玩的时候也没见她出去得那么勤。最近她又迷上什么了，一天在外面瞎浪？

        突然，我福至心灵，不禁脱口而出：“她不会是恋爱了吧？”

        利威尔顿了顿，他口气有点奇怪地问：“恋爱？”

        “地下街也就这么大点，能去的地方她都去过了，该玩的也都玩了，想来想去也就只有恋爱才能吸引她了。”我摸着下巴说，“小姑娘嘛，谈个恋爱，很正常……”

        利威尔问道：“听你这意思，你准备这就让她嫁出去？”

        ……啊？

        我一下愣住了，有点搞不明白这怎么就又和嫁出去扯上关系了。我下意识说道：“当然不是，她才多大，嫁什么人啊。”

        利威尔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神也古怪起来了，“我看你说起那小鬼的姻缘，一脸高兴得恶心的表情啊。”

        “什么玩意，”我摆了摆手，“谈恋爱和嫁人有什么关系，谈不好了再找下一个，又不是非得这个。”

        刚一说完，我突然反应过来，在这个地方我的话确实很奇怪。根据我的观察，这里对于男女之事的避讳虽然没有中古欧那么严谨，但是也并不是像我所在的世界那样毫无顾忌得谈论这些事。

        我摸了一把头发，感觉半干了，就从桌子上继续抽账单来看。拜我们这两天拖拖拉拉的看账速度所赐，这小山一样多的账单只少了一小半。

        利威尔也拿起账单看起来。看了一会后，他突然开口：“你认为嫁人和……恋爱无关？”

        这话题怎么又绕回来了。观念不同，我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但是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他们的。等到我离开后，伊莎贝尔就得由利威尔管了，他就是伊莎贝尔的监护人。但是一想到这个货连“女人喝红茶生不出小孩”这种话都信，我就觉得我有必要为了伊莎贝尔未来的幸福生活，给他科普一下这方面的事。

        “怎么说呢，”我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我比较崇尚，嗯，自由恋爱。”

        “恋爱也好，嫁人也好，只要小孩自己高兴，自己决定就好。”我把手上的账单翻了一页，“如果她想谈好多场恋爱，那就谈，如果想结婚了再离婚，那就离，做家长的只要及时把关给她撑腰就好了。”

        “不过，还是有一点，家长还是千万要注意。”我摩挲了一下纸张，不由得在心里一阵郁闷。我竟然有朝一日会坐在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科普育儿心得，接下来还要讲讲初中生性知识，“就是，这个，一些不该在这个年龄该干的事情……一些过于亲密的行为……你懂吧？”

        说完后，我觉得有点不自在。我虽然是个私生活颇为混乱的人，但不代表我是个喜欢把这些事挂在嘴边的人。我不会为与他人的亲密接触而暧昧，但是我本人其实是个比较遵守社交距离的人。

        我已经记不清那些和我上过床的人的脸了，但是我从不在背后议论我的每一个床伴。说真的，我一直觉得那些和别人炫耀自己多么有经验床上从来不缺人的家伙，都是一帮没礼貌的蠢货。

        “……这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在不合适的年龄就……对健康有很大影响。”我把那一页薄薄的账单翻来翻去，纸页被我摩得皱皱巴巴，“尤其是女孩……最好在成年以后……所以做家长的，如果发现这种苗头，就得及时掐断……”

        我说完以后，感觉房子里的空气都凝固了。好半天，我才听见利威尔听不出情绪的声音：“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你以后也是看着小山雀长大的人嘛，了解一下。”我感觉我快尴尬死了，这感觉就想在同事聚会上突然对自己家孩子的感情问题大谈特谈，“再说了，这个话题不是你先挑起来的吗？”

        “这么听来，你这方面经验很多啊。”利威尔嘲讽了一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的怒意，“摆出恶心的表情，其实侃得相当上头——”

        利威尔这人虽然一天二十四小时二十三个半小时都好像在生气，但是他现在这火气实在有点莫名其妙。我丈二摸不着头脑，仔细一想，我觉得我找到了原因。

        懂了，这就是不同观念之间的碰撞。想必是我的观念太过“开放”，利威尔受不了。

        “如果你要说恋爱经验，那你说错了。”我耸了耸肩说，“我一场恋爱都没谈过。”

        这是实话。抛开身体上的接触，所谓爱情，我从来没有尝试过。不仅没有尝试，我甚至有点避讳情爱。

        不是没人向我示好过，向我示好过的人中也不乏我放在心上的人。我第一次收到来自珍视之人的示爱时，一种难言的巨大恐惧将我吞没了。那时，她捧着一颗真心羞怯地向我吐露心迹，我却慌乱又不知所措。在这种巨大的难言的惶恐之下，我像个懦夫一样逃走了，我觉得我不配这颗真心，也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于是我自以为是地从她身边逃开，自以为自己是个无名的英雄，挽救了一颗错付的真心。

        但是我的逃避，却将她推向了无底深渊。

        从那以后，我就对情爱一词避如蛇蝎。在我尚且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时，我犹不能回报他人的心，在我罪大恶极之后，我便更加笃定，像我这样的大恶人、扫把星只会给周遭的人带来不幸。我没有资格获得任何人的爱意，那不会是对我的宽恕，只会进一步把我踹进地狱。

        所以我和妓女们厮混，我和达官贵人们春风一度。因为他们或是瞄准了我的钱包，或是看中我的恶名。我怀里抱着或熟悉或陌生的身体，心中是一片浑噩的安定。

        因为他们不会给我真心，也不会索要我的真心。

        我的话让利威尔一下子卡了壳。他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别胡扯了，你怎么看都不像个新手。你扯的这些闲蛋，猪都不信。”

        “……那方面我的确不是新手，但是恋爱……不是，”我下意识回答了，然后马上一头黑线看向他，“你怎么突然对我的这些事这么感兴趣？”

        利威尔哼了一声，没说话。我感觉他现在心情好像稍微好了一点，但是我不确定，也可能是更坏了。

        我看了他一眼。他掀着眼皮，看起来恹恹地看着账单，似乎对我的话兴趣并不大。我思考了一下，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我觉得我又悟了。

        利威尔这家伙，该不会是在向我讨教经验吧？

        我迅速在脑子里把我们进行的这一系列话题过了一遍，他一开始状似是在好奇我的想法，但是话题却引到了性观念上；我说我没有恋爱经验，他却表示不信还试图对我使用激将法——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深深地看向利威尔，虽然他看起来好像对这方面一点兴趣都没有，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但是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嘛，血气方刚，有点需求属实正常。

        之前说过，我不喜欢大谈特谈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搭讪特技或者床上功夫可讲。不过和利威尔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他又这么一副别扭的样子，七弯八拐来问我这些，我觉得我可以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给他好心提点两句。

        “娃娃脸，”我端正了一下坐姿，把手指交叉抵在下巴上，正色说道，“人有欲求，这是很正常的事情。这不可耻，也不必遮掩。”

        利威尔顿了顿，抬起眼。他绀青色的眼珠转向我，里面看不清神色。“你想说什么？”他轻轻地问。

        “就是，怎么说，”我忍不住挠了挠头。我越发觉得今天的这几场谈话真是荒唐，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我还有和他讨论这些事的一天，“纾解欲望是……有必要的，但是一定要确定对方是不是健康，会不会给自己传染病……还有，虽然自己的兴趣很重要，但是注意不能伤到对方，快感是双方的……嗯还有，遵从内心很有必要，男女性别不是欲望的阻碍……”

        我说得吞吐吐吐，一句话得在心里过三遍。正当我感觉我头都要秃了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我停下话，去看利威尔，却正正撞进他的眼里。他一直在用眼睛盯着我，现在，那眼睛里黑色沉沉，就好像海洋被风暴吞没，内里暗流翻滚波涛汹涌。

        他在咬牙，咬肌鼓得很厉害，就连太阳穴都微微鼓起。我视线下移了一点，看见那一张可怜的账单已经被攥烂了，但是他还是死死攥着，手背上暴起了几根血管。

        在经过了几秒窒息一样的沉默后，利威尔猛地站起来。他的手抽动了几下，像是想把桌子掀了，但是最终他什么都没干。

        他把那张擦屁股纸一样的账单往桌子上一扔，对着我牵动了一下嘴角。该怎么说这个笑呢，比冷笑更刺骨，比狞笑更吓人，就好像他整张脸的肌肉都不归他管控了，各自在暴走一样。这根本就不是笑，这分明就是鬼脸。

        “雷伊，你他妈可真牛逼。”利威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喑哑的厉害，“真的，你太牛了。”

        我：“……额？”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朝大门走去，开门走了。走的时候，还把门摔得震天响。

        我看着门框边上本来就因为潮湿摇摇欲坠的墙皮，在他的暴利摧残下一阵晃荡。我感觉我对目前的状况一无所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莫非我直接点破他的心思，伤害了初哥的自尊？还是他其实只是想拐弯抹角问问，并不想暴露他的心思？

        我抱着头坐在沙发上发蒙。然后我就听见，门哐一声又被一脚踹开，反弹在墙上砸出一排凹槽。利威尔摆着杀人一样的脸进来，然后走进他的卧室。稀里哗啦一阵翻箱倒柜，抱着一堆煤油走出来。

        他拿出一瓶，重重地顿在桌上，我真怕他会把煤油瓶子打烂。我定睛一看，那一瓶不多不少，刚好够燃个几个钟头。

        我：“……”

        利威尔什么都没说，继续摆着杀人脸走了，怀里还有一堆煤油。然后他再次走出大门，哐一声把门摔上。

        那几块墙皮终于不堪重负，噼里啪啦全都掉到了地上，落下一地墙灰。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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